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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起一抽疼，缓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雅致的厢房。
身下是单头翘的黄花梨木美人卧榻，铺水色软罗绸。
日头透过镂空雕花窗桕细碎撒下，对墙上当中挂着一幅米友仁的潇湘图，下头平头案，中是焚香的大宣炉，旁是一株小红珊瑚，角落里花囊是新换的玉兰。
俨然是一个阔朗女子的闺房。
颜初摸上发疼的后颈，看向角落——玉兰是鲜少用来做摆饰之物的。
传来宽阔苍凉的弦音起调。
脆如流水落深山秋潭，清如稀云朗月，悠扬婉转，正是迎面冰绡纱后，素琴纤手弹奏的高山流水。
纱帐前珠帘摇曳疏影，大约可见是一红衫的年轻女子。
娇小玲珑，低眉信手，拢捻勾托，运宫商角徵羽于指尖，加上清晨未散去的薄雾勾勒这番景象，竟不似凡境。
琴声入耳沁心，一时让颜初忘了后脑的痛楚，端坐起身，耽于乐中不去打扰。
一曲终了，颜初躬身作揖称好。
“让公子见笑，不过是小女子闺中打发闲时的玩物，不堪入耳。”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容颜说不上惊艳，颦笑却难忘，举手投足间轻盈舒缓，颇有大家千金之风。
女子伸手邀颜初入座，为颜初斟了一杯茶。
“昨夜归家路途，见公子倒在那路中，不省人事，奴家不忍公子遇险受寒，便携侍女朝露带公子来此地，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颜某还未感谢姑娘出手搭救之恩，何来怪罪之说，倒是颜某叨扰姑娘。”
寻常女子必定不会入夜携陌生男子归家，就算姑娘同意，姑娘的双亲又岂会允之，这是败坏女子最看重的清誉。
颜初一番打量，心下已料到几分。
想起街上碰到的那个孩童，他曾提醒自己留意身后，怪自己没放在心上，终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说起来还是那孩童顺手牵羊他的钱袋，否则他也不必宵禁后还在街上晃荡，无法投宿旅店。
“这样的地界，何来的叨扰，愿得是人长顾，情得留。公子笑什么，奴家这话有何不妥的吗？”
“不是。”颜初收起忘神的笑，向女子致歉，“颜某只是笑连一个穷酸书生都要偷，他的日子必定不易，随他去吧。”
女子一顿，她找到书生时并未发现钱财，只有一个装书的竹箱笼，她认为的窃贼与颜初认为的窃贼怕不是同一人。
本该打晕了人拿银两才是，奈何早已口袋空空。
“是，奴家到时，只余这书笼罢了，奴家自不敢丢弃。”
女子起身取来箱笼还给颜初，又盈盈一俯身，“还望公子莫怪罪奴家动过里头物件儿。”
颜初停下整书笼的手，里头残纸破笔，并未少什么东西。
“书籍倒罢，只颜公子墨宝，奴家有幸得见，妙手丹青，字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公子才气过人，叫奴家钦佩不已。”
“不过涂些死物，比不得你房里挂的名家潇湘图，手记有感而发，拙作而已，不值拜读。倒是颜某见你谈吐端庄，涵养不凡，如何来此？”
“公子知这是何地？”
“若不错，想是青州烟柳花巷，有喜红名伎者弹得一手好琴，路人传称苏琴红，北上路途颜某也曾听闻，想必是姑娘了。”
毕竟方才这姑娘施展的琴技，非是闺中打发闲时能练的出，必从良师，曲罢教人拜服。
“奴家师出家父从京中所择善才，琴是女子必学也本是闺中玩物，如今到成了奴家的营生，这一技之长不得不感谢家父。”
“令尊对姑娘甚是疼爱，必不成想会如此。”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奴家充为官妓，赎身无门，亡人不犹记，往事不堪提。”
亡人不犹记，往事不堪提，十字倒尽多少辛酸泪，不止她，不止那个孩童，还有万千人。
颜初挥一挥衣袖打开褶皱，闷声饮尽女子为他到的茶。
唇齿留香，回味甘甜。
“苏姑娘的茶艺也是一流。”
“奴家不识茶也不善煮茶，得颜公子喜欢便是好茶。”
女子起身从妆奁取出一袋红布包的碎银，在桌上递给颜初。
“颜公子如今身无分文，进京路途遥远，须得有财务傍身才是。奴家望公子收下。”
颜初没动，女子又道:“颜公子可是嫌弃奴家这钱财不洁，还是不愿受女子馈赠。”
“颜某得姑娘一救，又贪得一首妙曲一口好茶，足够了。”
颜初起身负箧，又作揖，“颜某名初，字不悔，这是颜某唯一能给姑娘的，日后颜某若能高中为官，姑娘寻来，必定救你出苦海。”
“奴家命苦，早已别无他求，日后公子能飞黄腾达，还望还奴家一个心愿。”
“不违道义，定当。”
女子眼里微有波动，扶起颜初。
“苏琴红乃是艺名，奴家五月生辰，母亲取名苏浴兰。真名待公子真心，也算求遇一知音。”
“望苏姑娘珍重。”
道完这一声珍重，颜初辞别苏浴兰。
苏浴兰遣朝露送他出这佛月楼，直到那被颜初撩动的珠帘停止摆动，苏浴兰才回身又落座琴前。
“兰妹，倒见你头一遭夸人。”
屋里另一边重重纱帐后传来声音。
“齐某人见这颜相公是人中龙凤，日后必定官居高位，有助于你。”
苏浴兰双手抚琴，势欲再奏风云。
那人从帐后出来，一身锦衣华丽无双，缀满宝珠，扇子也是镶金嵌玉，摊开来费力，所以他只是拿在手上。
“上一人，你也如是说。”
“啊，你是说凤念，颜初比之凤念，齐某人更中意凤念。”
相同境遇下，凤念拿了银两，颜初没拿，受惠之人欲望重，有欲望之人自然比无欲之人更易操控。
那人提金酒壶斟满玉觥，一杯放置在苏浴兰的琴案，一杯自饮。
琴声徐起。
“奴家的见面金按时辰计算，你早该走的，何苦在外廊吹了一夜凉风，手都抖了。”
“软枕温柔乡受不起，你知庭筠一夜未走，齐某人也知足。”
那人到书案前，伴琴声碾墨，压好纸，提笔生风。
“说那几个书生有幸得见你不是，齐某人做生意劳心劳力才换来这几个时辰与你相见，奈何兰妹你还不甚搭理庭筠，当真呜呼哀哉。”
待吹口气，墨半干不干，那人扬起纸，大书的是齐庭筠三字。
“齐某人觉着不比颜相公字差，你如何不夸夸。”
苏浴兰依旧没开口，弹得心专。
齐庭筠觉得嘴里甜味的果酿突然发酸，抖开扇子一声响，锦缎扇面着风华绝代字样。
“兰妹，昨夜一同拾得的小女娃你当真要留，她手上有刺青五七，摆明是四叔要找的东西。”
“她是人。”
苏浴兰琴声骤大，“奴家自会领人去向四叔说，她不是成功的药人，想必四叔会放人。”
“以四叔的脾气，你心中还不是如明镜。你这事若是越过了四叔，被上头知晓，欠的债可就难还了。不如这样，你把那小女娃儿给齐某人，昨夜她说自己叫雀琴是吧，风华绝代里的风出任务已死，齐某人这儿缺个人手，风雀琴，多好听。”
“庭筠，你莫将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苏浴兰仍看着琴弦，齐庭筠果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坐在琴案前的方桌，观赏苏浴兰弹奏，轻声叹:“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另一头莲华寺，是付皇后第一日沐浴焚香，发派福米福糕给乡民。
之后再上越霄峰百级阶，圣者不知返就住在三百阶梯的山顶上。
寺里并没有立规矩，通常僧众却谁也不会上越霄峰去打扰圣者，也没有任何香客得见圣者，方丈只在每月慧增下山时与之坐谈佛法。
付君素身份尊贵，也未以此施压。
如同所有要求见圣者的凡人一般，一阶一跪拜，不如此，圣者闭门不出，不得见。
越霄峰，青松覆雪沉，一脚踩下去软绵绵，深的碰不到石阶。
付君素站在山脚，望着山顶的石屋。
她之夫君，璇枢的帝王，有顽疾在身多年不愈，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
每当此疾发作，人暴怒不堪，头疼难耐，偶伴有呕血痉挛之症。
付君素曾见过他难忍痛楚，以头撞墙，直到晕死过去以减少苦痛，梦中仍旧会将牙关咬的发紧，面如土色。
帝王一直将病情隐藏的很好，付君素身为皇后也无从得知，直到那次中元节宴席帝王匆匆离场，倒在游廊。
付君素才知他随时都会病发，无法克制。
张迁是现任帝王贴身宦官，历任三代皇帝。
付君素从张迁口中得知，这病原是在璇枢皇族嫡脉中遗传，定传于嫡长子身上。
一旦开始病发，墨发转华发，满头霜华之时，性命也到终期，无药可医。
太医院众医官称之为弱白疾，太祖元寿帝而立出头便驾崩，满头白发。
先皇元亨帝殁于二十一那年，由先皇胞弟继位，也就是如今的元昌帝秦风。
秦观身为长子，虽体弱多病，却一直未出现弱白的症状来，直到付君素发现端倪。
张迁告诉付君素宫外有关圣者不知返的传闻，言他有医治弱白的灵药，只是不知真假。
付君素想且试一回，若不知返的灵药对弱白有效，那么他也该知病因何起。
她跋涉千里，亲为这父子两求药。
朔风砭骨，呼气成霜。
付君素登上第一阶梯，跪地磕头，鬓发沾雪，十指化水。
临行秦风未来相送，传人来说，与尚书议事，政务繁忙，不得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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