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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红炉一片雪 > 11.第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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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清晨,我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穿上天佑送我的大红凤尾裙,朝霞一般,绣着锦簇花团,我甚是喜欢。

    早膳的时候,杏姑连声夸我好看,我就势问她讨了几朵红艳艳的花骨朵,插在鬓边,一心盼着早点下山。那天师兄吃得很慢。盘帝山上人虽少,规矩却不少,平日里一定要大家都吃完才能离开桌边。我暗自心急,左等右等等不完,便试探道:“师兄你慢用,我下山去了?”

    师兄抬起眼,把竹筷搁在青石箸架上。

    “你日日下山,所忙何事?”

    “没忙什么,就是……去玩。”

    “整天嬉戏,何时练功?”

    我嗫嚅:“有练。”

    “前日教的隐身咒,练的如何?”

    我垂下脑袋不吭声了,心想要是练得好,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师兄无波无澜地道,“荒废修行,禁足一个月,不准下山。”

    我傻眼了,一个月那么久,天佑岂不是要等我三个月?久等不来,他若一气之下走了,以后我找谁去玩?

    正待分辩,师兄略一抬手,一样物件落入他的掌心,泛着莹莹的碧色光泽,我低头去摸,颈上空空,师兄手里的可不就是我的盘门玉锁。

    这是当真要把我软禁了。

    心里委屈,眼泪就要下来了。杏姑把我搂到一边悄悄道:“阿筝你莫急,这几天多用用功,把功课练好,公子自然会把玉锁还你。”

    好好,练功。练功就练功。

    我收了我的大红裙,提着我的长生剑,在谪仙池畔的竹林里发狠练功。挥汗如雨,不眠不休地过了十日。

    那是我头一次与师兄赌那么大的气。杏姑日日来林中劝我,师兄从不来。他自顾在池畔青石上抚琴,琴声铮铮淙淙,听得我心烦意乱。

    第十日的晚上,我精疲力竭地躺倒在竹叶堆里,脑子发木,被冰凉的月色一激,冒出个进水的主意来——我要去把玉锁偷回来!

    念头一起,马上行动。

    师兄的寝居贴着崖壁,半边是竹楼半边是山洞,我蹲在小楼底下逡巡半晌,不敢上前。那竹楼楼梯一踩上去就要吱吱嘎嘎响,势必会惊醒师兄。若不通过竹楼,便要穿墙。穿墙术我倒是学过,学会没学会就只能望天了。摸着崖壁来回走了几遭,大致探到师兄寝室的位置,我决心试上一试。

    凭记忆捏了个诀在手上,鼓起勇气,闭着眼睛往前冲,但听得咚的一声闷响,眼前万点金星。所幸我对自己的本事还算有些掂量,只用了三分力道,这才?]有昏死过去。

    捧着脑门揉了半天终于缓了过来。

    这一下把我给撞聪明了,不该用脑袋试,应该用脚。左思右想,再捏一个诀,伸脚往前探,眼见半只脚没进墙壁里,心中喜不自胜,居然成了!我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往前挪,眼看半个身子已经穿了过去,不知怎地,突然就动不了了。

    卡……卡住了!

    我使劲往前推了推,又往后拔了拔,纹丝不动。就这样一只脚踩在屋里,一只脚踩在屋外,从肩膀往下全都嵌在了墙壁里。冷汗涔涔。

    月亮好大,月亮好亮,一只乌鸦打月下路过,停在屋檐上歪了歪脑袋,呱呱地叫道:“阿筝卡住了,阿筝卡住了。”

    “你你你闭嘴!”一道指风弹过去,那聒噪的鸟扑簌簌地飞走了。

    想到明早要被师兄发现我这样一副蠢样子,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慌乱之下,一边挣扎一边把能想到的咒法都使了个遍,周遭一会风起,一会腾云,一会冒烟,一会火花四溅,好不热闹。

    终不知是哪句念到了点子上,人像拔萝卜一样“扑通”栽到了地上。

    再也不敢试这个穿墙术了,万一下次刚好把脸卡在墙里,可如何是好?

    蹲在墙角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又被我想到个主意来——飞进去。

    变化之术虽然我也学得不精,但变个小飞虫总还能撑上半柱香。

    随即在门扇间寻了个缝隙,我费力地振起翅膀,一下高一下低的飞了进去。屋内很暗,这飞虫的眼睛我初时用不惯,东冲西撞地飞了好久,总算是绕过门厅,绕过正厅,嘤嘤嘤地飞到了师兄的卧房门口。

    青砖地,竹窗棂,古檀木的大床上,落了半边帷幔。

    师兄修为深厚,在他近前动用术法,即使睡着恐怕也会引起警觉。我幻回人形,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师兄阖目躺在床上,该是睡得正香。只见床脚靠墙的位置,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衣袍,最上面压着一只小小的锦囊,袋口露出一节红绳,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的玉锁。没想到前面虽然曲折,后面竟如此顺利。我按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倚着床边,一点一点地探身过去够那锦囊。

    奈何这床古檀木委实太宽,我又生怕惊醒师兄,既不敢碰到他的身体,也不敢碰那半片帷幔,屏息凝神地够了半天,指尖离锦囊始终还有寸余。

    要紧关头,忽听有个声音响起:“下山对你如此重要?”

    声音清冷淡凝,是师兄。

    吓得我心脏都漏跳了半拍,身子一松,扑通一下跌在他身上。扭头去看,师兄不知何时已经坐起,静静看着我。

    我赶紧爬起来,在床边肃手站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想的是,唉唉,怎么就没把隐身咒学好呢?真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只得低着眉眼,揉了揉衣角,“师兄你醒啦?”

    “你在我这屋外又是呼风又是唤雨,不醒也难。”

    啊,这才意识到,刚刚只想着要脱身,七七八八也不记得到底试了哪些咒法,着实弄出不小动静,这么说,师兄也肯定知道我被墙卡住了……思及此,眉目又往下低了几分,无言以对。

    “过来。”师兄拍了拍他身侧的床沿。

    我硬着头皮挪过去,顺手把师兄的外袍拿过来,帮他披在肩上。想说句“阿筝错了,你别生气”讨个饶,心底又有些不甘,我不过是想要下山,并非什么大错,师兄软禁我,也不对啊,论起错来,该是一半一半。

    认错的话溜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道:“夜深露重,师兄不要受凉。”转身乖乖在床边坐好,低眉顺目等着挨训。

    等了一会,师兄却也没说什么。我偷眼去看,正撞上一道目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在其中,我看不懂,正待辨个仔细,师兄抬手抚上我的额头,也遮住了我的眼睛。

    有清凉之气从温热的掌心传来,刚刚在墙上撞的大包顷刻便好了。

    师兄放下手,面容沉静,轻责道:“有上百种法子可以进得此门,你却一样也不精。”

    “……”

    “为什么一定要下山?”

    “我……约了人,如果不去,要害人家空等。”

    “什么人?”

    我想了想,天佑该算什么人?“一个玩伴。”

    “只是玩伴?”

    “只是玩伴。”

    师兄默了一默,道:“阿筝,你的元神和灵体靠紫玉养仙潭的仙泽孕育而成,本就与旁人有异,灵根天生不稳,偏又不肯用功修炼,早些日子你待在山里,修为差些也便差些,这里有我和杏姑,你再顽皮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如今你一心贪玩,留恋尘世,须知凡间不比山上,神魔混杂,妖鬼潜行,纵是凡人,也有一颗颗难测的人心。以你的修为和历练,不在我身边,我实在不放心。”

    师兄平素寡言,即使言语也很少袒露心绪,今日不知是因着夜深,还是因着月色,竟与我说了这么多,我心中感动,不知该如何报答,思来想去,决定先表个决心,遂诚诚恳恳地道:

    “师兄,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

    师兄微微颌首,隔空取过锦囊,拿出盘门玉锁,重新戴在我的脖子上。

    “去吧,同你在山下约的人道个别,回来要闭关一段时日,待你功力有了长进,有修为傍身,这三山四海五湖六合,有的你游玩。”

    “谢谢师兄!”我欢呼一声,扑上去搂住他的脖颈,紧紧抱了一抱,“师兄你好生歇着,我先去了。”

    匆匆站起,敛衽施了一礼。师兄神情仿佛有些僵,只挥了挥手,我欢天喜地的退了出来。

    折腾一夜,天已微明。想到马上又能见到天佑,我既喜且忧,喜自不必说,忧的是不知他还会不会等我,又有没有怨我。我以往下山见他,总是惦记着有什么新奇的好玩意,今日心境却有些许不同,那些玩的乐的都已不重要,我只想见到他。

    那种带着酸楚的喜悦,带着忐忑的期待,是我平生初次尝到的滋味。

    盘门开启,再次踏入人间,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天地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鹅毛一般大,地上的积雪已没住脚背。

    远远的,只见那老桂树披了一身的霜雪,孤零零地伫立着,树下并没见什么人。我的心往下沉,想了想,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走的近了,才发现却是有个人影蹲在树下,他披着披风戴着斗笠,低着脑袋不知在瞅啥,也不知是待了多久,身上满是积雪,像个长在雪地里的大蘑菇。

    我那沉在谷底的心忽悠悠地飘了起来,直飘到九重天的云彩里。我悄悄走过去,在大蘑菇面前站定。

    蘑菇没有动,像是在琢磨我的绣花鞋,我咬着嘴唇忍着笑,也不出声。过了片刻,似乎见到大滴的水迹落在雪地里,倏忽不见。

    咦?

    “天佑,你在哭吗?”我伸手去扶他。

    斗笠抬起来,露出一张脸,眼睛亮晶晶,唇角却有温柔的笑意。“阿筝,你来了。”

    他说得平静自然,像是我从未失约一般。我更加内疚起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雪落的时候,桂花酒酿得刚刚好。”

    对,我们一早有约,冬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埋在这树下的桂花酒就能挖出来同饮了。

    还好还好,虽然晚了,但尚未错过我们的落雪之约。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的这样少?”天佑站起来,将身上的毛裘披风解下,披在我身上。

    我有几百年修为在身,三脚猫的修为也是修为,寻常风雪并不在话下,本想说我不用,但那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带着他的体温,身上暖暖的,心里美美的,我咪着眼睛笑,什么也没说。

    天佑脱下外袍,我才发现他怀里一直抱着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桂花酒。”天佑把手拿开些,果然是个陶瓷小酒坛。“我刚刚把它挖出来,才发现忘记带酒炉,想回去拿,又怕错过你,就先抱在怀里暖着,你若来了,喝着也不冷。”

    这个傻子。这坛酒我放在手里,不消片刻就能催暖,他却要一直揣着个冰疙瘩。

    我扯了扯他的手臂,拉着他一起蹲下,然后紧挨在他身侧,将披风脱下搭在我们俩的头上,这样就都不冷了。

    毛裘大氅搭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将风雪隔绝于外。

    天佑扭头看着我,眸子亮亮的,挨得这样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瞳仁里有个小小的我,笑脸盈盈。

    “还愣着干什么?酒杯呢?”我催促道。

    “……”

    “也忘了?”

    “出门的时候魂不守舍,要带的东西全不记得。”

    “没事没事。”

    老办法,我接过酒坛,拍碎封口的黄泥,取掉封盖,霎时酒香四溢,我掏出丝帕将坛口擦拭干净,迫不及待地捧起来喝了一口。

    桂花的甜香清冽浓郁,融在醇厚柔和的酒香中,余味绵长。

    “柳记酒庄名不虚传,柳公子好手艺哦!”我把酒坛递给他,“来来,你也尝一尝。”

    这一次他没推辞,接过酒坛,仰头饮了一大口。

    我二人便双双蹲在大树底下,像一对大蘑菇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将这不大不小的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

    披风不知何时已落在地上,但身上一点也不冷,胸中有升腾的热气源源而起,我站起身,将空酒坛掷于远远的雪地之中,道句“痛快痛快!”

    天佑扶过我的肩膀,用拇指帮我轻轻擦去嘴角的酒痕。我玩心大起,作势要去咬他,他居然也不躲,我倒下不去嘴了。

    就在那一刻,天佑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阿筝你嫁给我,我做一辈子桂花甜酿给你喝。”

    我愣了楞,便笑了,凡人的一辈子,眨眨眼便过去了,他竟如此郑重。

    我慢慢抽回手,“你都不知我是谁,就要娶我么?”

    一向温和的天佑却不由分说将我的手捉了回去,攥得更紧,“你是阿筝,我只知道我一日不见你,思之如狂,你离开月余,我每日每日都来这树下等你,你说你住在山那边,家中是卖药的,我便翻过几座山,一村一村地去寻,一户一户地去问,可无论如何都寻不见你。我每天都在对自己说,只要让我再见到你,就绝不再让你离开。阿筝姑娘,我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高官厚禄,但自认勤勉上进,为人忠正纯良,你嫁给我,我这一世都会待你好,好不好?”

    他这番话说的既快且急,我眨巴眨巴眼,慢慢地消化,品出了其中沉甸甸的心意。

    我不忍再骗他,决心告知他实情:“天佑,你有所不知,我其实与你……并非同族,我并不是人……我是,是……”

    “你是狐狸。”

    哈?我瞪大眼睛,被他吓住了,“你怎么知道?”

    天佑微微一笑,“有一次你酒后小憩,露出一小截毛茸尾巴。”

    啊?!什么时候?我拼命的回忆,我与天佑游玩多在闹市,不知是被多少人看见了?怕是要引来麻烦。

    “你别急,我及时用衣衫盖住了你,并未被旁人发觉。”

    我松了口气,隐约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我醒来,还笑他多事,天又不冷,干嘛要给人家盖这么多。可他那日只是笑笑,并无异状。

    “那,那你还要娶我?你不怕么?”

    “为何要怕?无论你是人是狐,你都是阿筝。天下之大,我所钟情的女子恰巧是一只狐狸罢了。”天佑拉起我的手,捂在他的脸颊,“你聪慧可人,又如此美,我只怕你看不中我,不肯下嫁。”

    他不再说话,无声地看着我。

    大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每片雪花都像在催我回答。

    冰天雪地里,有个温柔暖心的少年郎,说他一世都会待我好。一世那么短,便陪他一世又何妨?

    于是我点点头,说好。

    天佑高兴极了,将我紧紧按在怀里,喃喃地说,真好,真好。

    我虚度年华三百余载,那是头一遭,有人将我拥在怀里,宛如一件珍宝。就是那个温暖的怀抱,让我思之念之,珍之重之,在那之后的一百五十年里,不倦不休,固执地寻找。

    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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