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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的一切物质当中，应数水中存留了最多爱努之大乐章的回声。”

    ——《精灵宝钻》

    ……

    ……

    清晨，西维亚被一阵痒痒挠醒。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倏然惊醒坐起身来，满目翠意映入眼底——她呆了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来，她并不是在熟悉温暖的农场里，而是身处一片古老广阔的森林。待到所有记忆慢慢回笼，她才发现她正睡在被厚厚腐殖质所掩盖的泥土上，阳光透过间隙如光斑落在她脸上，听得见不远处传来悠长的鸟鸣。

    西维亚一摸鼻子，发现正是一片落叶盖在了脸上，她把叶子拿下来瞧了瞧，并不是周围生长的树种，于是她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警觉地扫视周围一圈，略略提高了声音，“是谁？……加里安？是你吗？”

    “嗨。”一个轻快明朗的声音，西维亚立刻回过头去，好奇地打量对方，摇了摇手里的叶子，问道，“这个……是你的吗？”

    不出意料，那也是一个精灵，但看上去比她见过的都要年轻，有一双非常明亮澄澈的浅棕色双眼，眉毛修长，皮肤白皙，削瘦又修长，唇角天然上翘似在微笑，浑身散发着雨后阳光初露的那种清新气息。他穿着和守卫者一样的衣服，背着箭筒和长弓，蹲在一棵树下，好奇又充满兴趣地望着她，甚至主动伸手朝她打了个招呼，“我是辛诺德，你就是那个被人类养大的半精灵？”

    西维亚看他没有敌意，倒是出乎意料的友好，她摸了摸鼻子，放下戒心，也朝对方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是啊……不像吗？”

    自称辛诺德的精灵缓缓走了过来，他顺手从旁边缠绕树干的藤蔓上连茎带叶拔下一朵白色的小花来，放在口里嚼了嚼，瞥见西维亚盯着那朵花不放的目光，他不由得笑眯了眼，也丢给她一朵，看西维亚稳稳接住，犹豫着没有放入嘴中，他哈地笑出声，“试试，很甜的……不过他们都不太爱尝试这个，也许你会喜欢。”

    西维亚眨了眨眼，还是学他的样子一口咬住花，嚼了嚼，最先开始是苦涩和酸，她整个人都顿住，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一股淡淡的香气和甜意却在舌苔下缓缓蔓延，最后充斥了整个口腔，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清新怡人了许多。

    咦。西维亚惊奇地砸吧嘴，看向歪着头的精灵，刚想要顺便尝尝剩下来的叶子，却立刻被辛诺德阻止了——

    “嘿！那个不要吃，有毒的，吃了会浑身发麻昏昏欲睡——”

    他颇为有趣地望着西维亚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模样，忍不住嘟哝了一句，“诺多不是看上去都挺聪明的吗……”

    西维亚瞧向他身边的白花，记住了它的模样，这才不服气地回道，“精灵不是看上去都挺神秘优雅的吗？”看他刚才蹲在树下一副懒散模样。

    对方嗤的就笑了，他的长相属于非常阳光且精致的类型，没有加里安那样温和稳重的气质，因此显得活泼而年轻。他注意到了西维亚左顾右盼的模样，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他不由得咧开嘴角，笑嘻嘻地开口，“饿了，对吗？”

    西维亚摸摸鼻子，没否认，“嗯……你有什么好主意？”

    辛诺德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弓箭，笑道，“你知道该怎么狩猎吗？”

    西维亚一愣，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狩猎？”

    “鸟，蛇，兔子，野猪……”辛诺德掰着手指细数，得到西维亚愈发瞪大的眼神，“——等等！——我以为精灵只用喝露水就能长生不老！”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辛诺德明显噎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叹气，“……你是不是对精灵有什么误会？”

    提到这个，西维□□绪开始低落下来，她移开目光，盯着旁边在轻风中微微摇摆的小花，声音也低了下去，“精灵们都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们……”

    比如艾斯特斯，虽然救了她的命，依旧对她爱理不理。比如伊蒂欧，她从来没在那张漂亮清冷的脸上瞧见过任何高兴的情绪，她甚至从没和她开口说过话。还有那个瑟兰迪尔殿下，他不开口嘲讽她都算得上是巨大的善意，更别提主动关心她。而其他大多数精灵都对她颇为疏远，只在远处遥遥打量……加里安和面前这个精灵，大概是精灵里的异类了吧。

    昨晚她和加里安聊了没多久，对方就被瑟兰迪尔叫走了，临走前还抱走了她摘的一大堆李子。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上呆呆地望着星空，最后不知不觉地竟然睡着了。没有叫醒她，她直接在野外一觉睡到天亮。

    然后就被这个家伙用树叶挠醒了。

    辛诺德相当敏锐，他一眼瞧出这个小半精灵情绪低落，想了想，语调轻快地开口，“啊……你是说艾斯特斯那家伙？嗯……还有伊蒂欧吗？”

    西维亚惊讶地看向他，辛诺德扬起大大的笑容，“你被奥克围攻的那时候，我也在队伍里，不过我没有进去大殿……还有，你刚刚来，也许你不了解他们——他们不是真的不喜欢你，而是不太喜欢人类……要知道，不是所有种族之间都保持着长久的和平，我们偶尔会遇到一些不那么友善的家伙。”

    “至于艾斯特斯……”辛诺德学着她的小动作，摸了摸鼻子，有趣地眯起眼，“我想除了我们的国王和王子殿下，大概谁也无缘见到他的好脸色吧，他就是这种性子，没什么恶意——伊蒂欧么……她是个很可爱的辛达精灵，相处久了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也许吧。”西维亚耸了耸肩，决定不再谈论这个忧愁的话题，她眨了眨眼，振作精神，看向辛诺德身后的弓箭，期待地睁大眼，“你说……狩猎？”

    不久后，林地王国的边缘领地里，缓缓升起一缕长烟。

    西维亚席地而坐，看着这个活泼的男精灵熟练无比地砌起柴堆，点燃木头，然后将剥皮后的肥美兔肉整整齐齐地串在木架上，用力挤出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红色果子的汁水淋在上面，然后动作娴熟地开始在火上翻烤，嘴里甚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副岁月静好欢乐时光的模样。

    西维亚堪称目瞪口呆地盯着辛诺德完成这一系列操作，肯定他以前做过不少类似的事，这完全打破了她心里对精灵高冷而不食烟火的印象——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和一个精灵一起捡木头烤肉吃的一天，像是两个风餐露宿的旅人，天地为家，却自得其乐。

    烤肉发出滋滋冒油的声响，香味一缕缕钻入她的鼻子。西维亚眼馋一眨不眨地盯着逐渐变得金黄的兔肉，不妨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晃了晃，她下意识地跟着那手指望去，接着就看见它从箭筒里拿出一小袋酒囊，听那晃荡的水声，大概还剩下一半不到的余量。

    辛诺德非常潇洒“啵”地用手指头撬开木塞，幽幽的酒香缓缓弥散在空气里。西维亚顿时目光一亮！

    “精灵……都喜欢喝酒吗？”而且好像还有随身带酒囊的习惯？

    辛诺德毫不介怀地将酒囊丢给了她，看西维亚手忙脚乱急忙接住它，见她因为酒液一滴都没洒出来而舒了口气，他顿时乐得哈哈大笑，“也许吧……王子殿下好酒，林地里有专门的酿酒师，还有每个精灵都想偷偷造访珍藏无数佳酿的酒窖——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帮我们打发很多难以入眠的时光。”

    他说得轻快又不在意，而作为寿命只有几百年的半精灵，西维亚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他这句话里的寂寞与辛酸——那些自愿拒绝维拉邀请，亦或是迷失在中土大地的精灵们，他们满怀悲伤地流连在承载着他们古时英雄事迹的尘世之地，因为他们的生命近乎永恒，生老病死对他们而言更像是道听途说，他们活得越长，见过的死亡越多，自身的存在就会变得愈发薄弱，因此他们变得执迷于衰微，在很长的时间里才会逐渐意识到时间带来的变化，尽管他们还维持着自身种族的古老主旨——装点大地，医治它的创伤，但他们变得悲伤，艺术变得复古，他们的努力实际上全都是防腐工作。

    对于精灵们而言，延长存活时间就像是将一段金属丝不断拉长，或把黄油越抹越薄，在肉体彻底消亡之前，最终只会变成无法忍受的折磨。

    而学会如何打发漫长的时光，是每一个精灵都必须学会的本领。

    辛诺德侧头，注视着这个因为好奇而忍不住轻嗅酒液香气的半精灵。他能从她身上闻见那股鲜活仿佛初生的气息，像是薄薄熹微下最鲜嫩绿叶上凝出的晶莹剔透的露珠。她有着很多来自凡世只有人类里才会出现的小动作，摸自己的鼻子，用手掌撑着脸，甚至在开心时会笑得露出牙齿，一点也不优雅矜持，可就会让人出乎意料地觉得心里熨帖又舒服，那是一种轻易能够感染对方的活力与灵气。

    刚出生不久的精灵曾经也有这样的气息，可是一旦当他们长大成年，明白自己生命不朽时光漫长，活着只是一场必经之旅，结局一眼看得见尽头，这种气味就会慢慢变得薄弱，最后消散无踪。而作为一个已然活了近一千年，对此足以有话语权的西尔凡精灵辛诺德来说，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再见这种令人只想会心一笑的年轻与意气飞扬了。

    他相信，大部分精灵都并非是真的讨厌这个半精灵，也许他们默然追随而来的目光里，除了好奇，打量，还有对只有人类才能掌握自身命运这种馈赠的艳羡和悲哀吧。

    他犹自还能记得当艾斯特斯率领守卫者们追剿那群奥克侦查兵时，看到她抱着那个年迈老人尸身时，眼里那种浓郁真实的痛苦与悲伤，记得她独自面对十几个奥克甚至座狼的威胁，居然还有拿起匕首对抗的愤怒和勇气，甚至在最后读懂了艾斯特斯手下留情的含义，拿起那把精灵武器，亲自动手了结那个令她顷刻间失去一切的仇敌，如此干脆利落，决不留情，眼里丝毫的犹豫都不曾有——不仅仅是他，他心里很清楚：所有在场的精灵，都对这个年幼的少女印象深刻。

    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战士般的悍勇与无畏，但这并不罕见，能令他感到惊奇的并非陷入困境不顾一切后的反抗，而是……当她于瞬间失去所爱，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刻，没有崩溃，没有从此自怨自艾，而是仍然能够缓缓站了起来，露出笑容，并决定继续走下去——那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做到，他再明白不过。

    如今整个林地王国里都传开了这个年幼的半精灵指着艾斯特斯立下“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这种诺言，很多同伴对此嗤之以鼻：守卫者是整个森林里经过长久训练，甚至在完成一场艰难而漫长历练之后，被国王亲自肯定才会授予的殊荣，很多矫健而敏捷的木精灵们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一个拥有一半人类血统的小女孩？几乎没人将她这句话认真对待，但辛诺德却莫名觉得，也许她真的可以做到，也许……她身上的确有一些精灵们所失去的东西。

    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么他想要参与其中，成为这一段珍贵过往的见证者之一，亲眼目睹一个半精灵的成长，这也许会是近几百年来，最有趣，最有意义，也最值得纪念的事。

    辛诺德歪过头，注视着西维亚的侧脸，忽然拿起烤得金黄流油的兔肉，朝她调皮地晃了晃，高声喊道，“来，西维亚——敬这丰盛的一餐——敬我们奇妙的命运——敬你！”

    西维亚一愣，笑容缓缓从她的眉梢眼角与唇边蔓延。她学着他的动作高高举起酒囊，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声音传出森林很远——

    “敬精灵，敬森林，敬奇妙无比的命运——”她笑道，“——敬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