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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的硝烟随风而散，回归的瑟兰迪尔登位为王，开始重建这片绿林王国。

    西维亚成为新的守卫者首领，赐予精灵名赫里斯塔夏，意为“星光之露”。但大家还是习惯称呼她的凡世名字，精灵名更多在正式场合使用。除此之外，由于西维亚的长剑与弓在战场上损坏废弃，瑟兰迪尔命人重新给她打造了一柄更适合她身型与力量的精灵剑，剑身上雕刻着它被西维亚亲自赋予的名字：celelen，“银星”。

    她希望能像母亲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名气，如同夜空中银色耀眼的星，在抬头仰望时给赋予人以无限的勇气与希望。这就是守卫者存在的意义之一。

    在成为首领之后，加里安给她拿来了一套新衣服，就如她所要求的那样：黯影般的黑色，细密而隐隐泛着光泽的修身短袍，麻质长裤与长筒皮靴，大腿两侧和靴子里各藏着两把锋利匕首，手臂上还覆盖着轻盈且坚硬的叶片状护臂。即便她在战斗中受伤流血，也不会有任何人能从外表上看出来。

    在她接受仪式后，正式被任命的第一天夜晚，她去了以前艾斯特斯最常待的那颗树下，抬头仰望着繁密的枝叶，似乎仍然能从影影绰绰之中瞧见那个熟悉的修长的背影，感受到那目光静默的注视。在那时候她从不觉得那个精灵对她有多么的友善，甚至大多时候都是过于严厉与不近人情的。只有在漫长的岁月过后，回忆时的某个瞬间回想起来，才会发觉对方隐藏在冷漠表皮下的温柔可贵。他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因为对她寄予了无限期望，深信她能够实现当初许下的承诺，所以从未懈怠。他就是这样的家伙，强悍克制而内心柔软的精灵。

    西维亚抬着头，能够透过枝叶的间隙看见穹顶中闪烁不息的亮光。她忽然就记起某一个夜晚她尚是年幼轻率的小精灵时，找到静坐于这颗树上的艾斯特斯，心血来潮地询问他关于精灵活得如此长久的意义时，他是这样回答自己的——

    “所有尘世烟火，悲欢离合，生命终会逝去，但日月星辰会记得。”

    她当时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于是继续问道，“那……那你呢，艾斯特斯，你一直守望尘世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那时她已经确信艾斯特斯就是救过图书馆老人的那个精灵，这对她而言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她一直以为向他这样高傲冷漠的精灵是绝不会理会在精灵们眼中自私而多变的人类的，可答案总是出乎预料。

    她记得她问出这句话后，艾斯特斯静默了片刻，西维亚以为他不耐烦，然而他只是微微侧过头来，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下深邃又明亮，望着自己，淡淡开口，“我相信这片凡世，还有其中熙熙攘攘的造物，这对我已足够。看看你的周围，西维亚，处处是神圣的奥秘。”

    就和之前一样，她仍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含义。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昔日的面容已然消逝，久到树叶黄了又绿，太阳升起落下，夜幕无数次褪去又降临，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艾斯特斯的话。

    历史中那些伟大的策略，轰然驶来的世界之轮，往往不是王侯贵族或统治者，甚至不是靠诸神，而是靠貌似默默无闻者和弱小者来推动的。每一个人的存在有着普通而特殊的意义，有时候一个无心的善举，或是顺手而为的帮忙，也许就像蝴蝶翅膀扇起的微风那样，拥有着改变未来的力量。他坚信每一个生灵，不管高贵卑微，永生亦或朝生夕死，都是这个世界上伟大又平凡的一部分，和它不可分割，共同依存，为自身而继续努力着。这样的存在都是值得敬佩，值得拯救的。

    守卫者，守护的不仅仅是这片森林，这些子民，她守望的应当是这整个中土，以及上面对每一天都充满希望的生灵。他活得足够长久，见过所有的善与恶，明白人类也有宁死不屈的勇者，精灵中亦会出现软弱的叛徒，不应以种族来区分好坏之别，唯有心灵才能。

    她每一天都在怀念着那个如师如父的精灵，回忆着曾经相处过的画面。对西维亚而言，即便她已经知晓人类国王阿纳瑞安是她的爷爷，她是“长寿者”努曼诺尔人的后裔，她被人类抚养长大。但也许是因为在森林里待的太长了，也从未体会过父辈的宠爱，而艾斯特斯在她的成长中完美充当着父亲的角色，教导她，训练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直至他身死魂归曼督斯，他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耳边回荡。

    他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个地方，找到自己分别千年的伴侣了吧……西维亚在心里默默想着。他一定会露出温暖人心的微笑，可以暂且放下肩上的重任，过着宁静又和平的生活，和众维拉与精灵一起，享受真正的生活。

    而她，将接手他的使命，继续肩负守望这片凡世的责任，继续战斗，至死不休。

    西维亚缓缓垂下眼，在树下默立片刻，转身离去。

    她无声无息地穿行在森林里，像风一样矫健灵敏，路过者只能感受到犹如阴影掠过头顶，却无法窥见任何身影。她一路行过大半个森林，终于，在接近王国宫殿时停住了脚步，似有所感一般，隐匿在繁盛的树枝之间，默然抬头朝上望去——

    修长的身影负手伫立于石顶的阶梯上，无人陪伴，静静背对着月光，影子被拉得很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苍凉。

    西维亚只能看见他一半的侧脸，他凝视着远方，目光又深又静。是瑟兰迪尔，毫无疑问，只有他才会拥有这样灿烂耀眼的金发，只有他才会让人于百米之遥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无声威严，也只有他，会在这个时候，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走出宫外，遥望着淡薄清凉的月光，思念着那些已经离去的永不归来的人。

    西维亚静静地凝视着他，这个曾经在她眼里总是坏脾气的王子殿下，而如今沉默悲伤的王。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瑟兰迪尔缓缓转过了头，若有所觉般望向了她的方向，静默片刻。

    “出来。”他说，逆着月光神色缥缈难言，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西维亚一顿，没有继续隐藏，而是顺着他的话慢慢从树林中走了出来，来到他身前，俯首，垂眼，轻声呼唤，“吾王。”

    瑟兰迪尔低头望着西维亚，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我记得，你从小时候起，夜晚就不爱睡觉，喜欢漫山遍野地跑。”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转瞬即逝，“没想到当了队长，却还是和以前一个模样。”

    西维亚睫毛微微一颤，虽然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笑，但莫名的，她却感到了悲伤，难以言喻的悲伤，从骨子里散发出来，这让她不惜顶着会被训斥的风险，大胆地抬起头来，直视瑟兰迪尔的目光。她不言不语，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国王，直到瑟兰迪尔微微扯起的嘴角重新平复下去，回视着她的眼睛，沉默无言。

    有晚风轻轻从她耳边掠过，带起一缕发丝滑落，这仿佛惊醒了西维亚，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或许是因为这个夜晚太黑太深，或许是因为回归森林的那一刻他说过的话令人印象深刻，又或许他们在某一时候怀念过同一个人，又经受过相同的失去的悲伤痛苦，她能对他此刻隐藏的情绪感同身受，因此脱口而出——

    “每一个精灵都告诉我要习惯离别，可是即使是您……您也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分离，不是吗？”

    话音刚落，在她看到瑟兰迪尔陡然收敛起来的神色时，倏然明白自己的无礼，咬了咬牙，却没有低头，等待他的回答。

    瑟兰迪尔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西维亚，显然她这句话触到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无法言喻的伤痛，而他从不喜欢这种类似于被冒犯的感觉，表情重新变得冷漠下去，看了她片刻，才侧过脸，一副完全不想与她多做交谈的模样。

    “你是无法明白我的感受的，”瑟兰迪尔侧脸漠然，声音冷淡，“毕竟，你从未见过你的生父。”而他，却和他的父亲共同生活了千年之久，感情之深厚无法言表，因此这种伤痛才愈发沉重，难以释怀。

    国王一向言语刻薄，他们早就习惯了。而这次显而易见他是故意的，因为西维亚的话刺痛了他，而他向来不是忍受委屈的人，别人怎样伤到了他，他当双倍地返还回去——

    好在，西维亚并非敏感而心胸狭窄的人，她知道瑟兰迪尔的讽刺并无其他恶意，而且他说的的确就是实话，没什么可反驳的。

    西维亚抬头凝视着瑟兰迪尔，她没有回应这句话，也没有露出受伤的神色，只是那样安静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国王，沉默了很久，才垂下眼，低低开口——

    “你说得对，我没办法理解你现在的感觉，”西维亚喃喃，有些迷惑，又有些茫然，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听见你在哭。”

    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在看到他孤身一人伫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这种感觉，遥遥百米之外，她听见了他心里微弱而沉重的声音。

    她说完这句话，安静了几秒，重新抬起头来，望向她的国王，声音很轻，就像是掠过他耳畔的晚风。

    “我不懂你现在的感受，”她说，“我只是明白，什么是失去。”

    对着月色，她的眼睛澄澈又明亮，直接得毫无隐藏。

    “而你活得比我久得多，所以，失去的也肯定比我更多吧。”

    她这样喃喃说着，只要一想到如果她也会活得那样长，陪伴多年的至亲之人陡然离去再不相见，那种永恒的痛苦笼罩着内心就如阴影无法挥散……这种感觉该是多么令人绝望无助啊。

    “我知道国王不应该在子民面前失态，会有损威严，”西维亚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低哑，却强自露出灿烂微笑，近乎感慨般地对他说道，“能哭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我答应过艾丽莎阿奇尔他们，我再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哭泣了，所以……”

    她扯了扯嘴角，试图让眼角眉梢都保持笑容，“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殿下……我保证。”

    她称呼他为“殿下”，因为此刻他无需担起国王的责任与威严，作为殿下，作为儿子，在为父亲悲伤悼念的时候流泪一点也不羞耻，相反，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从未做出过任何不流泪的承诺，而她也会对此守口如瓶。

    西维亚说完，就转过脸去，还顺手擦了擦鼻子。瑟兰迪尔见此下意识地扬唇似乎是想露出一个微笑，可是弧度还未完全上扬却已渐渐消失，他凝视着这个出落得秀美明净的半精灵，抿了抿唇，垂下眼睛，保持了静默。

    而就在西维亚转头的那一刻，一闪而逝之间，她忽然瞥见了一缕晶光于瑟兰迪尔的眼角划过，转瞬就消失不见。

    西维亚一震。

    然而只有那短短一刻，瑟兰迪尔就收起了他从未现于人前的无助与脆弱，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威严起来，抬起了眼，表情重归平静，负手望着这个半精灵，淡淡开口，“记住你说过的话，赫里斯塔夏——现在，去履行你该有的职责。除了我，你还有整片森林需要去守护，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完，他最后瞥了她一眼，轻巧地转了个身，踏着高傲的脚步离开了这里。

    西维亚在他转身的瞬间回过头来，凝视着瑟兰迪尔修长的背影，目光里充满震惊。她还未从那一闪而逝的泪光中回过神来，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他真的这么做了，相信她亲眼见证了那一幕，那值得被永久铭记，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珍贵记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情绪在酝酿，逐渐发酵。她无法形容这种感受到底应该被称作什么，复杂得难以言喻，就像是湖底的气泡从水面浮了上来，然后噗的突然破裂，细小的水花迸溅，荡开一圈又一圈波纹涟漪，无声无息地蔓延，弥散。

    西维亚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思考这种莫名喷薄而出的复杂心绪。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又为何而来——

    这世间最能打动不解风情之人的，向来不是华美精致的脸，而是傲慢者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