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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深山夕照深秋雨——王维传 > 第52章 你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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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越州城里游玩了一日,日落时分,王维等人回到云溪山庄。皇甫岳正在院中煮茶,茶香氤氲,怡然自得。

    “岁月不饶人,老夫毕竟上了年纪,昨晚贪杯后,这会儿还晕乎乎呢。我已煮了好茶,等你们回来一起喝茶解酒。”皇甫大人捋着银须,招呼大家坐下。

    “古有东晋陶潜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有皇甫大人‘煮茶耶溪畔,怡然望五云’。皇甫大人好兴致!”綦毋潜哈哈笑道。

    “陶潜先生有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看来皇甫大人已深得其中奥妙。”王维撩起袍角,含笑在皇甫大人对面坐下。

    “王参军,綦毋弟,你们说笑了。昨晚咱们只顾喝酒,今晚老夫让厨下准备一些越州特色菜肴,请诸位尝尝,可好?”

    说罢,皇甫大人回头问下人道:“三鲜烩好了么?如果好了,便可开席。”下人领命前去安排。

    待王维等人喝完手中的一盏茶,晚膳已经准备妥当。皇甫岳笑声朗朗,请大家入席。

    “这是越州有名的三鲜烩,菜品寻常,难得的是一个‘鲜’字,大家不妨尝尝。”顺着皇甫岳的手指,大家看到长案中间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芳香扑鼻的三鲜烩,一眼望去,有鱼片、河虾、肉丸、香菇、木耳、豆腐干、鸡蛋丝、菜梗、肚片等十多种菜,在北方从未见过,更不用说吃过了。

    大家纷纷举起竹箸,夹了些许,细细品尝,果然鲜美无比。

    “早就听说山珍不如海味,海味不如河鲜,今日吃了三鲜烩,果然名不虚传。”綦毋潜频频点头赞道。

    大家一边吃菜,一边喝酒,畅聊琴棋书画、诗词曲赋。

    说着说着,皇甫岳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举起酒杯,对王维说:“王参军,上回老夫说喜欢你的七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此刻老夫还想起你的一首五绝,用典之精妙,老夫实在佩服得紧。”说着,就喝完了杯中酒。

    王维自然也一干而尽,说:“皇甫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指的是哪首拙作?”

    “是王参军去年春天在宁王府中写的《息夫人》。短短二十个字,字字珠玑,缺一字不可。”说着,皇甫岳放下酒杯,朗朗吟道:“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对,‘看花满眼泪’一句,写尽了息夫人的悲痛欲绝、愁肠百结。摩诘好生了得!”綦毋潜也一脸赞许道。

    “写诗用典,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何值一提?来,这杯酒,我敬诸位。”王维神色温和,不疾不徐道。

    当大家频频举杯,谈笑甚欢时,璎珞心头,却隐隐有了一丝疑云。

    “宁王府?《息夫人》?去年春天,摩诘刚刚状元及第,官拜太乐丞,当是最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之时。可是,‘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无不透露着沉重的忧伤……都说诗可言志,言为心声,莫非那时的摩诘,心里另有苦衷?”

    看到璎珞低头不语、双眉微蹙,王维似乎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璎珞一眼,微笑着对皇甫岳说:“皇甫大人,这首诗其实是有缘故的。想来您也知道,宁王身边有一美妾,曾是长安城中一烧饼铺子郎君的娘子。夫妻二人原本十分相爱,却被宁王……总之,这位烧饼娘子,和春秋时期的息夫人经历颇为相似。这首诗是即兴之作,只是应景文章罢了。”

    “哪里哪里,王参军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这哪里只是应景文章,实乃慧心巧思、妙笔生花之作!”听了王维这番自谦之词,皇甫岳愈加佩服。

    璎珞抬头看了王维一眼,心中有些恍惚,这真是他说的应景文章?还是另有其因?但不管怎样,她的摩诘,从来都是有情有义之人。

    王维转身,刚好对上了璎珞秋水般清亮的眸子,笑道:“璎珞,此次我们来越州,承蒙皇甫大人热情款待,我们一起敬大人一杯。”

    “好。”

    璎珞连忙起身,陪王维一起举杯敬酒。酒罢,璎珞笑意盈盈道:“摩诘,我们在大人府上多有叨扰,却无以为报。你能否为大人写诗一首,留作纪念?”

    “娘子所言极是。”王维放下酒杯,对皇甫岳抱拳道:“大人的云溪山庄着实清幽,我这几日已得了几首,这便写下来赠与大人,略表我和拙荆感激之情。”

    “太好了!世人都在传唱王参军的诗,老夫今日能得参军赠诗,真是三生有幸!”皇甫岳喜出望外,忙唤下人准备上好的笔墨纸砚。

    璎珞会意,起身走到案前,替王维展纸磨墨,正可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王维尾随其后,走到案前,从璎珞手中接过毛笔,和璎珞相视一笑,就在纸上从容写下了《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这一题目。

    “摩诘,你本就才思汹涌,如今更加了得,一口气要写五首啊。”看到这个题目,綦毋潜不禁拍掌叫好。

    兴宗也放下酒杯,和皇甫岳、綦毋潜等一起走到王维身边,翘首以待。

    只见王维洋洋洒洒写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皇甫岳情不自禁地吟诵了一遍,含笑点头道:“全诗以动写静,静到极致,方能听到桂花飘落的声音、山鸟受惊振翅飞走的声音。一个‘空’字,尤其用得奇妙,意境顿时全出。”皇甫岳手抚长须,啧啧赞叹。

    “越州多桂花,尤其是若耶溪云门禅寺一带的桂花,更有‘云门天香’之美誉。春天开的桂花,想来比秋桂更为珍贵。一句‘桂花落’,仿佛让人闻到了香味。”綦毋潜点头道。

    “皇甫大人,綦毋兄,此其一,容我继续写来。”王维提笔思忖片刻,继续从容写道: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唔,采莲人日日早出晚归,自然是辛苦的。但你笔下的采莲人,却自有一种悠然自得的闲情逸致。想来心境澄澈,方能虽苦犹甜。”綦毋潜点评道。

    王维笑了笑,未作任何停顿,继续提笔写下了第三首:乍向红莲没,复出清蒲扬。独立何??,衔鱼古查上。

    第四首:朝耕上平田,暮耕上平田。借问问津者,宁知沮溺贤?

    第五首:春池深且广,会待轻舟回。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王参军一饭五诗!参军之才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看到王维一气呵成写完五首,皇甫岳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姊夫,你这五首诗,每一首诗都是一处风景,仿佛五幅山水写意画,浑然天成。不知五首诗可有题目了不曾?”兴宗问。

    “越州是鱼米之乡,多水泽丘陵,这五首诗就用越州的五个地名吧。我看就叫‘鸟鸣涧’、‘莲花坞’、‘鸬鹚堰’、‘上平田’、‘萍池’,如何?”王维将笔随手递给一直在他身侧的璎珞,退后一步,若有所思。

    “好极!大道至简,大音希声。真正的好诗,题目从来都是平实朴素的。”皇甫岳点头称好。

    “摩诘,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看到我们不曾看到的美,比如这首《萍池》。‘春池深且广,会待轻舟回。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綦毋潜指着这首诗,侃侃而谈:“通过你的诗,我看到了一个覆盖着一层青萍的池塘。一艘轻舟驶过,青萍被分开了。待轻舟走远,被分开的青萍又合拢在了一起。谁知,一阵春风吹来,岸边低垂的杨柳拂过水面,又把青萍分开了。这其中的分分合合和瞬间即逝的美,唯有内心宁静澄澈的人,方可发现。”

    “綦毋兄,倒是你的点评,让拙作增色不少!”王维笑着将诗稿卷好,双手呈给皇甫岳,说:“皇甫大人,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拙作只是略表心意罢了,还望大人不弃才好。”

    “参军这份厚谊,老夫收下了!老夫明日便请人精心装裱,老夫要在府中日日品鉴。云溪山庄,也将因参军之诗文而蓬荜生辉!”

    皇甫岳爽朗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若耶溪畔。对皇甫岳来说,下次再见王维,不知会在何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已经将这个寻常的夜晚,变得注定不寻常。

    “酒尽人散月正明,风起衣裳香满袖。”

    宴罢席散,王维偕璎珞回房安歇。白日里马不停蹄逛了一日,晚上又是喝酒又是写诗,此刻回到房里,王维忽然感觉有些乏了,斜靠在床头。

    璎珞拧了把热乎乎的葛巾,走到床前,正想替他擦脸时,王维轻轻拉过她的手,含笑道:“咱家璎珞越来越贤惠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我帮你把发上的钗环取下来可好?”

    说着,王维起身拉璎珞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她发上的环佩首饰一一取下,随手拿起一把檀木梳子,神情专注地替璎珞梳起了秀发。

    璎珞看着镜中的王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名扬天下的才子成婚,皇家为了笼络人心,赏赐贵重贺礼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王维当年在长安时,岐王、玉真公主本就待他有知遇之恩。但是,玉真公主偏偏送了亲手抄写的《道德经》,看到“持盈”二字时,她心里“咯噔”过,但还是选择了相信。

    后来,王维去华州探视岐王,在岐王宅里遇到玉真公主,并为此多耽搁了几日。回到定州后,王维和她提到玉真公主时,曾感叹“世人皆以为公主求仙问道一片逍遥,哪曾想过晨钟暮鼓夜夜青灯黄卷相伴有多寂寥”。当时王维似乎叹了一声,眼里分明有些惆怅。

    如今,玉真公主不远千里,陪司马道长奔赴王屋山,而王屋山就在运城附近。如今王维已远离朝堂,可是玉真公主的行踪,总是和他们生活的地方遥遥相望……

    很多次,她多么希望,王维能主动说说他和玉真公主之间的往事。可不知为何,其他事情,璎珞只要问起,他都会对答如流。但唯独说到玉真公主时,他往往顾左右而言它,似乎不想聊下去。

    今日午膳时,当她听兴宗提到王维在骊山别馆写《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晚膳时,又听皇甫大人提到王维在宁王府写《息夫人》……她真的有些迷茫无措了……

    理智告诉她,要相信王维,王维对她的一片真心,她焉能不知?但直觉告诉她,王维和玉真公主之间,似乎有些事,是她不曾明白的……

    她不是不相信王维,可如果怀疑的种子不及时碾碎,说不定就会疯狂生长,直至成为参天大树,从此扎根心里,再也无法搬走。

    于是,她决定鼓起勇气,问个明白。

    “摩诘,上回听你说起道长要去王屋山清修,眼下应该到了吧?”璎珞在心里挣扎了很久,决定开口,声音明显有些干涩。

    “嗯,应该已经到了。”王维看了一眼镜中的璎珞,继续专注地为她梳头。

    “玉真公主原来在蜀中清修,如今一路陪道长车马颠簸,纵是男子也勉为其难,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倒是难为她了。王屋山离运城不远,改日你回运城时,倒是可以去拜访道长和公主。”璎珞继续试探道,那声音,已明显有些不自然。

    听了璎珞这番话,王维心中明显一怔,他握檀木梳子的手,一时举在空中,忘了放下。想起今日午膳、晚膳时璎珞转瞬即逝的恍惚神情,他心中渐渐明白,有些事,终究还是说清楚才好。

    于是,王维放下木梳,轻轻扳过璎珞的身子,抬起她原本低垂的下颌,注视着她的双眸,说:“璎珞,你信我么?”

    听王维如此发问,璎珞顿时明白,他显然已经听懂了她的试探。一句“你信我么”,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应该光明正大地说么?而她方才那样旁敲侧击、欲言又止,显然就是不信他的表现。

    她不敢注视他澄澈的眸子,低下头去,点了点头,说:“我信。”

    王维叹了口气,在璎珞对面坐下,用一贯沉稳有力的声音说:“璎珞,你如果信我,就要信我到底。”

    屋内一阵沉默,安静得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王维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看着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开口说道:“璎珞,我和玉真公主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说一个佛经中的故事,可好?”

    璎珞闻言,起身走到王维身后,和王维一起抬头望月。

    “一日,佛祖在菩提树下问一人:‘在世俗眼中,你有钱、有势、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妻子,你为什么还不快乐呢?’此人答曰:‘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佛祖笑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某日,一人即将因口渴而死,佛祖怜悯,置一湖于此人面前,但此人滴水未进。佛祖好生奇怪,问之原因。答曰:‘湖水甚多,而我的肚子又这么小,既然不能一口气将它喝完,那还不如一口都不喝。’说完,佛祖露出了和煦笑容,对那个不开心的人说:‘你记住,你在一生中可能会遇到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只要用心好好把握住其中的一样就足够了。弱水三千,只需取一瓢饮。’”

    王维娓娓道来,在这安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格外温润,似乎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璎珞恍惚间觉得,王维似乎就是故事中的佛祖,正在用心良苦地点醒她。

    她知道,玉真公主贵为公主,感情之事,岂是皇室之外的人可以置喙的?王维用心良苦地告诉她这个故事,是想让她明白,即使世间女子何其多,但他心里只有她,所以,此生不惜辜负任何人,也要和她在一起。

    和王维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一瞬间,璎珞心中酸胀,几天来堆积在心口的苦闷和酸楚,再也抑制不住,化为颗颗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王维叹了口气,心疼地伸出手去,拥她入怀。她索性环住了王维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口,悄悄印干了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那眼泪却不知怎的,没完没了,很快便将王维胸前的青衫打湿了一片。

    王维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璎珞的背脊,柔声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不用忍着。璎珞,你只要记住,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摩诘,我……”璎珞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了声。

    “傻璎珞,如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推心置腹地说,这日子还怎么过?我说过了,如果你信我,就要信我到底。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

    空中似乎有云层飘过,将原本皎洁的月光遮住了几分。璎珞将头深深埋在王维怀里,点了点头。心中的那些酸楚,早已通过泪水宣泄一空,剩下的,已是一片温暖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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