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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夫人晃晃手中芭蕉扇：“看来我们来的不巧了，楚姐姐这里正在给徒弟上课呢！”
那夫人冷冷转头看过来：“何事造访？巧与不巧，不都是人说了算？”
那几个正拨弦试音定姿练舞的美貌女弟子闻言视线也齐齐扫射过来。
舞阳抬头看时，只见那老妇人身着墨绿深衣，挽着硕大堕马髻，面上涂着惨白的妆容，看起来就如同棺木里爬出来的老僵尸一般。
息夫人便揽过舞阳璎珞道：”妹妹新得识几个底子绝好的孩子，欲将她们收入门下培养，依着内教坊规矩，先来请示姐姐的意思。“
楚夫人冷冷扫两眼舞阳行歌璎珞三人：”依着内教坊规矩，凡入籍教坊者，需得经教坊众教习品鉴才艺，合格者方可取入，且务须调取原籍查证方可入籍，这几人若要入籍，依着规矩取入便是，可惜近日坊中并无录取名额，依我看，你们还是等明春内教坊大量录取新人时再来入籍罢！“
息夫人闻言笑道：”等到明春这几个绝好的材料倘或被其它乐坊一早取中我内教坊岂非错失良才？教坊收录新人虽则有限定日期，素来零星取入良才美质亦非无有，况且此刻我的意思并非叫她们即刻入籍，暂且先寄在我名下跟我学些乐舞技艺，待到大成之日正式入籍亦可，又何须拘泥于死规矩，白白错失几个绝佳的乐舞天才呢？“
楚夫人冷冷盯视她道：”倒是少见息贤妹如此推重几个初见的孩子，只是究竟不知这几个小女子究竟有何惊人本事，可令贤妹如此迫切意图收入门下？“
璎珞闻言忙道：”夫人若要知晓个中底里，何妨赏光亲见我等献艺尊前，待我们姐妹献丑一番，究竟有无资格选入，夫人自然一见便知。“
楚夫人冰冷眼神扫她一眼：”看来你们还颇有底气么？既然你如此积极，可是由你先来献艺？“
璎珞将舞阳推出去：“这就是我极擅剑舞的舞阳姐姐，我们的舞艺跟舞阳姐姐的绝艺比起来完全就是班门弄斧，还是舞阳姐姐率先为夫人献艺吧！“
舞阳微笑看她一眼，又转向楚夫人微微一笑，全无怯场之意。
楚夫人半阖着眼皮上上下下将她打量半晌，冷冷吐出一句：“那你就舞一曲看来吧！”
息夫人见状于是便命牧尘道：”你就奏一支箫曲为她伴奏罢！“云牧尘闻言恭谨应命，取出怀中碧玉箫吹奏起来。
舞阳凝神举剑，随着箫声起伏翩翩而舞，瞬间便沉入曲中境界，全然投入到忘情的表演中。
除了楚夫人依旧冷面纹丝不动，在场众人无不被她那流风回雪般的剑舞惊到，璎珞行歌这些本就见过的人此刻再见又看出别样风采，那几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院中乐伎初见益发且惊且喜如见天人，有那隔的远的便索性丢下手中乐器舞绸，纷纷挤到近处凝神细看，不时发出声声赞叹。息夫人微笑扫视众人神态，露出成竹在胸的满意笑容。
丛丛树阴背后，一道窈窕身影远远观望着舞阳剑器行，一把温柔清丽嗓音泠泠向身侧小鬟问道：“她是谁？”
”不曾见过，想是初来新人，只是此前也没听说过内教坊要招录新人。“
”若是此女当真加入内教坊，倒是热闹了。“那俏丽佳人团扇掩面摇摇行去，片时已芳踪难觅。
待舞阳一舞方罢，众人皆露出赞赏神色，唯独楚夫人依旧冷着一张脸不置可否：“下一个。”
行歌见状于是亦提裙下场演舞，比之方才舞阳英姿飒飒的剑舞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温软姿态，众人虽不似前番惊艳，亦一眼看出她必是多年勤练舞艺方有此非凡水准，息夫人微笑用余光扫向楚夫人，暗道自己选中的女孩又岂会有凡品，管教你不情愿也得收下。
待行歌舞毕，楚夫人便挥袖道：“既有底子，且待明日考察内教坊众姬之时叫众教习品鉴考核罢！倘或通过，便可调取原籍寄入见习乐伎名下，待春来大试之期已至，便可入籍立身。”又向那一圈围拢过来的少女斥道：“自己的乐舞技艺不思精进，倒有闲心围观籍外之人演舞！专心训练，明日考核全院乐舞姬，倘或不合格罚没月钱一月！”
那一群兴致勃勃的少女闻言只得怏怏各归本位继续演练乐舞，恋恋不舍的眼神仍时不时扫向舞阳几人。
息夫人微笑谢过楚夫人道：“那妹妹便着手准备明日她们的考核了，多谢楚姐姐识才惜才。”
那楚夫人却似颇为冷傲模样，浅浅眼神微掠后便冷着脸走开，自去教导那几个乐舞姬习练。
舞阳忍不住疑惑道：“夫人，这楚夫人的意思，我们可是有机会入籍教坊了？”
息夫人晃晃手中芭蕉扇：“虽则她多设障碍，不过以你们的舞艺，又岂会通不过明日的考核呢？再者调取原籍亦非难事，纵然她托辞近来并无名额，不过只要能可寄入名下，或早或晚入籍又有何天大区别？”
不想听到此语，舞阳行歌却齐齐一震，虽然两人俱不动声色旁人不曾注意，璎珞却瞬间察觉到两人异常：“姐姐，怎么了？”
舞阳见此处人多不宜明言，于是摇摇头自顾愁闷，璎珞眼珠转转立时便知晓缘故，于是向息夫人甜甜笑道：“那我们是否只消准备明日演练乐舞曲目便可？既如此我且先携两位姐姐回去准备一下罢！”
息夫人满意点头微笑道：“嗯，如此甚好，既是你们自行可安顿今日我便不费心了，你们明日绝早来牧尘这里待我携你们同去试艺台即可。”
舞阳行歌闻言鞠躬感谢道：“今日全赖夫人赏识，多谢夫人倾力取入我们姐妹！”
息夫人笑意盈盈道：“难得有此大才入内教坊之门，不取中你们还取中谁呢？你们且自去罢，明日切记莫误了时辰。”说罢回身扶着牧尘行去，又向云牧尘寒暄考问日常功课：“出云之舞的舞衣可是送到了？明日小试才艺，你是预备跳此舞还是鹤舞······”
舞阳行歌璎珞恭谨目送她们去远，方才转身向院后小径行去，因先前来时寻路皆已走遍，故此刻轻车熟路便寻至先前与青蓝约好等候的园中小路旁，会同青蓝碧莹依循原路齐向宜春院走回去。
稍许与碧莹青蓝朱紫等院中姐妹简述坊中经历后，璎珞便拉着舞阳与行歌到自己房中问道：“方才我见两位姐姐听到息夫人说调取原籍亦非难事时两位姐姐面色皆反常的很，可是有何为难之处么？”
舞阳不想她竟如此敏锐，叹息一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妹妹的眼睛，事实上调取原籍这件事于我而言何止为难，不啻平地惊雷！”
见璎珞眨巴着大眼睛询问的意思，舞阳于是娓娓道来：“我此来长安，原是瞒着家族父老的，只因我公孙家虽则不甚富贵然在本地也还算是望族，倘或如实告诉他们我欲投身教坊立身乐籍，长辈们是万万不允的。可如今我方知仅是入坊中见习亦是需要调取原籍审核户口的，纵然我身家清白入籍非是难事，可一旦太常与地方交通文书，家族父老知晓我此时身在长安且欲入籍教坊，必然大怒怪我投身贱籍自甘堕落，定要飞信将我召回故里，那时，我一番辛苦尽付东流，纵有再多不甘，也只好黯然回乡了。”
璎珞闻言，低眉幽幽叹道：“姐姐既然本是良家子弟，又何苦主动投身教坊立身贱籍呢？须知一旦立身乐籍，便终身难脱贱籍，姐姐此时心血来潮由良入贱易，他日后悔想要由贱籍入良籍，却是难如登天。姐姐倘或着实喜爱舞乐，大可闲时串戏乐舞娱情，又何须作出偌大牺牲，甘愿舍弃良籍投入贱籍呢？”
舞阳温和一笑却极为坚定道：“妹妹有所不知，姐姐此番作为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少年冲动，实是深思熟虑详细参详过诸多问题，最终毅然决意牺牲良多也要投身教坊的。我自幼立誓此生务要登上健舞之巅成为天下第一舞姬，为此姐姐自小便勤练舞艺钻研窍门，家族父老传我公孙绝剑本是要我弘扬家族武功，我却一心练舞将剑法融入舞蹈自创公孙剑舞，终日思索如何将武艺融入舞艺。自那时起，我便深知自己今生必定为了舞乐大成奋斗终身，纵然牺牲再多亦无怨无悔。我固然难舍良籍，但若是为了舞艺精深舞乐大成必要投入教坊立身乐籍，那良籍再难舍姐姐也会心甘情愿舍去，凡欲有所得着必要有所牺牲，姐姐深知自己最想要什么最想得到什么，所以也早作好有所牺牲有所舍弃的觉悟了。此番留书出走远来长安，也是为了规避家族阻挠，只是不想这么快便难免文书往来让他们知晓自己行踪，届时倘或家族父老震怒极力阻挠，我固是坚决不改变心意，只是倘若与族中长辈意见相左吵闹起来，究竟又该如何是好？故此百般烦恼，决非为舍不得良籍身分左右为难。”
璎珞闻言不由为舞阳之坚定决绝惊佩不已：”果然姐姐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世间乐籍子弟莫不为身世所苦，精研乐舞也无非为提升技艺获更多赞誉嘉赏以为立身之本，像姐姐这般幼立坚志苦心钻研一心只为舞乐大成的可谓罕见！难怪姐姐的剑舞那般非凡气魄！“一念转及贱籍之苦，不由又苦笑道：“只是姐姐你未曾立身乐籍，终究不知贱籍之苦，往后你失了良家身分与家族荫庇，又在尔虞我诈的朝廷乐府，在普天下凡夫俗子眼中又不过是身处贱籍的下等人，正不知有多少苦楚要受！”
舞阳看她伤感模样，忽地似有所知：“莫非妹妹你那时在息夫人跟前说自己不欲演舞不擅舞艺正是因为······”璎珞却转向行歌询问故意回避舞阳问题：“行歌姐姐好像对妹妹的话感触颇深，说来行歌姐姐究竟又为何畏惧调取户籍审核呢？莫不是姐姐原是私逃奴婢，是以恐惧官家盘查？”
璎珞似笑非笑原是半开玩笑试探的模样，行歌闻言却猛然瘫坐在地脸色煞白。这下，不但璎珞瞬间会意，舞阳也丝丝明白过来：”行歌你原来是······“
璎珞笑笑道：”昨天夜里满城夜巡兵卫搜捕，其实是为了拿你？“
行歌满面呆滞绝望扯动嘴角苦笑：“原来妹妹早就看穿了么？也罢，这是天要绝我，既如此，我也不再垂死挣扎，我便是那天夜里他们追捕之人，你们若是怕被我连累，这便揭发举报我罢！你们对我原有救命之恩，行歌再没有廉耻也不会倒打一耙反构陷你们，定不会改口反咬你们······”
话未完已被舞阳打断：“行歌你受苦太多难以信人，你这是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其实昨夜救下你时我便深知你必非寻常良人，既然相救，便已打定主意为你冒险，舞阳交友一向全凭心意直觉，观你眼神知你本性良善纵然罪名在身亦会生死相交，璎珞冰雪聪明想来比我更加深谙你之来历不明，多番运作将你我带来宜春院又筹谋入内教坊，你认为这是为了探你根底好去揭发举报叫你走投无路死路一条么？”
行歌颤抖着看看舞阳，又看看璎珞，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倒头扑在舞阳怀中大哭。
舞阳亦百感交集，轻轻拍她背脊安慰道：“没事了，我们会保护你的······”
待行歌肆意畅快一哭，璎珞便凑上去托腮偏头轻声问道：“行歌姐姐现在确信我们不是暗里告状道小人了，可以放心告诉我们你的来历了吧？”
行歌拭泪沉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行歌半生飘零受尽欺凌见识种种人心险恶，这辈子并无一人似两位姐妹这般待我······”
舞阳怜惜拍肩抚慰，心底不由亦为其深感苦涩，行歌压下啜泣声又道：“我本是与姐姐一般的良家子弟，幼时亦曾在父母长辈呵护下被视如掌心明珠，只可惜世道多艰天不佑良善，那时武后称制满朝奸佞横行，诸如来俊臣周兴之流酷吏在武后授意下罗织罪名肆意屠戮李唐宗室与朝中良臣。如我祖父那般正直良善臣子便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稍有同情李唐宗室之言便被莫须有罪名下狱查办，祖父与父亲等家族梁柱尽数在奸佞冤狱折磨下打熬不过枉死，母亲与我们姐妹等族中妇孺便被充为官奴······后来，尽管在张谏义大夫等忠直臣子运作下武后还政李唐，那些受武后重用的奸臣酷吏也尽数伏法，然而大批当年枉死的忠直官员百姓却并未得到昭雪，如我们这些流放为奴日久的家眷更是无人问津······后来，母亲和姐妹们熬不过苦寒为奴岁月尽数西去，不知为何我却顽强活了下来，也许是上天见我罪孽未满要我在这人间多尝些苦难的滋味么？······我在驻边府兵行伍中被充为营妓，熬过了无数不见天日深渊中的日子，居然没有被折磨死，反而被将军看中当作礼物向上级行贿，日前他们携我入京，原是预备将我献给禁军偏将哥舒将军，不想我趁守卫倏忽竟潜逃出来，趁夜奔逃至外郭城朱雀大街，他们不便声张，便以军兵充作巡夜人满城追拿我，那晚若不是姐姐救我，我定然早已落入官军之手，此刻要么已是死人，要么便是遭受残酷虐待求死不能······”
舞阳闻言不由悲从中来，拥住失声大哭的行歌安慰时自己亦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旁侧身聆听的璎珞亦蹲下来手抚其背泪落如雨。
舞阳早知行歌她经历必然悲苦，此番听她自述方知苦难至此，真不知那些暗黑岁月她一介幼女究竟是如何苦熬过来，暗暗在心内立誓将来无论如何艰难定要保她无虞护她一世安好。而璎珞则纳罕自己一向原本已自认铁石心肠再难为俗事萦怀此刻不知为何亦悲不自胜，莫非自己时至今日依然对身世往事难以释怀么？
行歌从来不曾这般畅快一哭，如今眼泪倾泻殆尽反觉心内轻松不少，于是自己先拭泪安慰起两人道：“行歌只顾自己伤怀，连累你们也伤起心来，我们还是不要谈及这些了，行歌就这样听天由命罢！现下还是要以舞阳姐姐明日演舞为主，毕竟舞阳姐姐之难处总有法可想，不像我只有听凭天意的分“
舞阳摇摇头：”你既然能逃出来遇到我们那就不是听天由命了，既然是姐妹我便不会让你再陷险境。听我给你分析，你方才言及本是边军营妓，被其将领携带入京，且欲献礼于禁军偏将，现下那边军将领不可能长居长安，不日定要回返营地，而他欲献礼之将领并未见过你，也就是说此刻于你之旧主而言你这个失落的礼物并不敢如实上报逃走之实，他必定会以种种借口塘塞过去，说不定便会以暴病而亡种种理由划掉你之名单，于是作为营妓的那个你便已不复存在，只要你从今往后能够以其它身分存活于世，便可以彻底告别过去重获新生！“
行歌闻言愣住，璎珞笑笑拍拍她脸颊：”而且以我之经验，但凡这种私下亡失乐伎的过失，那些将我们视如草芥的官宦将帅们，几乎一定会以暴病而亡之类的借口掩盖自己的罪责，所以只要你能够以其它身分立身，摆脱过去重获新生就丝毫不是问题！“
舞阳蹙眉思量半晌又道：”而且我想我已然为你寻到合适的身分姓名了！我有一位远房表妹，虽然族中亲缘极远，私下与我关系却极为要好，半年前她厌了江湖争端，已然入深山归隐，先前我们私下闲聊时她便时常对我言及厌倦红尘俗世只想入山寻一处荒僻道观寺院出家隐居，而今红尘果然已无她姓名此刻这身分姓名却正可为你所用救你性命！我这远房表妹姓周，从今往后你便以我周氏表妹的身分与我一同投身教坊立身于世，可好么？“
行歌含泪拜泣道：”行歌跪谢姐姐再造之恩！“
璎珞眨眨眼睛：”我猜行歌之名当还可用，只是需要冠上舞阳姐姐亲戚姐妹之姓！“
行歌点头：”行歌原是我乳名，幼时父母所取，后来没官为奴，我便再不用竺行歌这个名字恐玷污父母亲赐宝贵姓名，营中上下只唤我作歌奴。“
舞阳笑道：”既如此，从今以后妹妹就以周行歌之名立身存世，他年倘有机缘或可取回竺氏名姓，但歌奴之名却是从此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世间已无悲运歌奴，只余重生行歌！“
行歌抬头凝望舞阳璎珞二人，目中已无先时绝望神采，只余感恩与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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