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快眼小说 > 冷雨霖霖[民国] > 54.想她念她(二)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快眼小说] https://www.ky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一夜空听天阶细雨,滴落到天明,心中是惊,是悔,是愧,还有的,是不安与羞耻的侥幸。

    小时候的那场高烧,从在北平的时候烧起,一路烧到姑苏城,于是整个人如同获得新生,忘记了北平破落王府里的哀伤童年、忘记了静海繁华租界里的惊惧幼年,忘掉了那个花天酒地又自私自利的父亲、自然忘掉了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同胞姐姐,那个决定了她们各自命运的同胞姐姐。

    王依大概是预见得到今天的情形的,可是她做出了选择;昏沉烧热中的冷伊,就这样昏睡着错过了这个时刻,坦然地继续着她的生活,浑然不知别人的水生火热。

    这样天大的事情,叫人难以相信。起先冷伊甚至是有疑心的,疑心娘是担心她对姐姐心生厌恶,进而故意冷眼旁观她现今的苦难,才编出的这套往事,让她萌生好感、敬意甚至是感恩之心。

    可是娘泪眼婆娑望着窗外屋檐上的雨滴时,冷伊能看得见那悲凉,那悲凉和绿柳居里她眼睁睁看着王依被抓走时的无力一般让人心痛。于是她的疑心,又化成更沉重的羞愧枷锁,她自责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揣度家人了?

    她恨不得对天起誓,一定尽她所能,想尽办法将王依救出来,但末了,也只能擦着泪,低声宽慰她,“在办了,在办了。”因为纵使她有多么的豪言壮志,都不知道那深宅大院的里头是什么,以及她该怎样面对未知的一切,那些构想又变得如此的苍白。

    冷伊曾经那么鄙视甚至憎恨王依,因为她这放荡又堕落的人生,却不知道原本那也可能是她自己的人生。倘若自己和她兑换了呢?经历了许多不堪之后,得知姑苏城内的另一个人,将风光出嫁给富贾之家,会自觉地隐匿起自己遭人唾弃的痕迹吗?应该不会吧!可自己居然因为她不这样“自觉”而痛恨她,在同样年纪却又饱经风霜的青春灵魂上踩上了一脚。

    冷伊的脸为自己三番两次的高高在上,而滚滚发烫。

    这样羞愧的心境,是从来没有过的,直到清晨时分,听见冷琮悄悄掩门而去的声响,她的心才稍稍安下,心说,我们已经在去救你的路上了,你等着,你把机会给了我,我不会弃你不顾。

    “伊儿,醒醒。”迷迷糊糊中,见得今天还是个阴天,娘坐在她房间的窗边,“蒋小姐来找你,就在楼下,快起来。”

    蒋芙雪?大学已是第四年,她俩虽是班中相依为命的女生,平时同进同出,却从没有相互登门拜访的先例。

    曾经想去她家送个东西什么的,可她却在电话里拒绝了,声音慌张遮掩,冷伊只能往她不想别人看见她家境况这个理由上联想,既是不欢迎别人到访,将芙雪也从未提出过到冷家,尽管冷伊给过她地址。今天倒是奇了。

    抬眼一看,已是十一点钟,头却还昏沉沉的,一夜睡不好就是这个样子。

    冷伊起床洗漱的动作都有些迟滞,太困。

    走下楼梯,将芙雪正坐在沙发上看一张报纸,和昨夜冷琮的认真劲儿倒是很像的。

    “芙雪。”冷伊走上前,“不好意思,昨天夜里睡晚了。”

    “没事没事。”她拉住冷伊的手,在沙发上坐下,“今天晚上有空没有?”

    “有?”冷伊还有点迟疑,但想想冷琮差不多黄昏才能去探路,即使探着了,今天也是做不了什么,便有了确切答案,“有!”

    将芙雪不安的脸上露出笑,可又愈发不安了,踌躇着,像要说什么,却又犹豫了。

    “怎么?有事?”

    她喝了口水,定了定神,“你晚上能同我去中央饭店吗?”

    冷伊张大了嘴,中央饭店?那是巨贾政要出入的地方,她们去做什么?“去……干什么呢?”

    “我——”她咬了咬嘴唇。

    冷伊已经猜到了几分——当初她们一同嘲笑那金陵佳丽的选美,一转身自己却偷偷投了竞选的申请,此时不到迫不得已定不会说出口。

    果然,她吞吞吐吐地还是说了,冷伊也配合着做出很惊讶又兴奋的表情,“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啊,你要我去做什么呢?”

    蒋芙雪见冷伊这样的反应,很是高兴,握着的手又紧了紧,“今天不过是初选,要表演个节目。到时候,我给你一束花。你坐在下面的时候拿着,我表演好了,你上来送给我就是。”

    娘从厨房里拿来一个装小吃的碟子。

    蒋芙雪看见了忙招呼,“阿姨,您要是有空,也陪冷伊来帮我捧场?”

    冷伊心想着这么多天了,娘的心情一直不好,今天正好也是个散心的好机会。再说,这样大的场面也是难得一见的,指不定还有许多人想看都没有法子,既然蒋芙雪可以带她们进去,不妨当个优待,便也极力怂恿着娘一道去。

    末了,娘亲自然是应允了。

    蒋芙雪千恩万谢地出了门,再三嘱咐了晚上六点半,她在这巷子口等着,这才走了。

    娘和冷伊立在外头,目送蒋芙雪从巷子口拐出去,转身就要进屋子,娘迟疑一下,竟合上门。

    “怎么?”冷伊有些疑惑,白天家里头有人,就没有锁院子门的习惯,除了那天她爹来闹那一次,这种谨慎的举动有些多此一举。

    娘摇摇头,“这些日子,时不时看见脸生的人在弄堂里窜来窜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被她这样说,冷伊心里一紧,她也是看到过的,“但是也没听说谁家丢东西。”强颜欢笑,宽慰她,手上却帮她一起闩好,大多数白天都是她一个人,心里担心也是正常的。

    她挽住冷伊的胳膊往厅里走,“妈年纪大了,脑子里老想些早年间的事情。过去听人家说前清最后、军阀的时候,那些弄堂巷子、学堂宿舍里,老是有人,就像他们这样探头探脑的,都是抓造反的,抓出去的就很少见回来的,妈想想就心慌。”

    “妈,这可是南北联合会的门口,金陵城,哪有那样的事情,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她又想起冷琮说起这个最好时代时一脸憧憬的脸。

    娘点点头,叹口气,“是啊,这么些年,这么大的变化,娘是真的老了,门还是要关关好。”

    冷伊瞥一眼那单薄的院门与镂空的花墙,这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而已。

    紫色晚霞喷薄出天将尽的光辉,路灯在瞬间点亮,微弱却倔强。

    蒋芙雪站在弄堂口,手捧一束鲜花,是白色百合扎起来的。她旁边还有三辆人力车,三个车夫歪在墙边,吸着快烧到手指头的烟。

    车夫小跑,微凉的晚风吹起冷伊的长发。她回头看一眼暂时放下心事的娘,心中也不由畅快。

    人力车从狭小拥挤的鱼市街走出,向新开马路跑去,街面愈发开阔,梧桐浓密,道路宽广,原是人力车在人流中川行,到后来只能躲在道路两侧的林荫道下,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轿车。

    三层主厅、六层塔楼、柱式门廊,占地近十亩的中央饭店,红白相间的墙体,背倚总统府,在脉脉余晖中安稳端坐。欧式的大门外已是人潮涌动,远看像围得水泄不通,近看却是人流不断川流。

    从身旁过去一辆轿车,车窗是摇下的,里头一个穿着西洋纱裙的女子,妆容很精致,与那蓬松闪亮的纱裙相得益彰。

    冷伊看一眼蒋芙雪,她也朝那车窗望了望,脸上失了血色,再看她,不过一件鸭卵青的宽袖长褂,这装束哪里是来选美的?

    离中央饭店大门还有百步远,已经有了巡街的警察,开车的倒是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直开到饭店里头的广场,人力车却是不得进的,说是人多拥挤,不安全。

    冷伊望着一辆接一辆过去的汽车,只觉得这理由可笑,不过是狗眼看人低而已。

    “妈!”蒋芙雪快走几步。

    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一手拿绢子擦着满额头的汗,另一只胳膊却弯着,离身体约一尺远,几件衣裳挂在上头,离她的身子远远的,“衣服都给你借来了。”

    原来她也是做足了准备的,冷伊替她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寒暄一阵。蒋芙雪同她娘不住道谢,一边引冷伊与跟在身后的蒋芙雪的远房表姐打招呼——她在贡院一个小照相馆里头帮忙化妆和算账,今天也带足了馆里所有的化妆品。

    “爸呢?”蒋芙雪向她娘身后更远处张望。

    “他还没下班,马上就来,肯定赶得上。”

    冷伊发现,蒋芙雪身边这一小撮人,放在夜幕下的中央饭店门前太渺小。她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无力,若不是她娘搀着,好像就要往后倒下。

    她娘握着她的手不住抚着,一边念叨:“你可一定要进决赛,进了决赛这一趟就没白来,争口气……”

    原来她家里这样重视。

    门口一个手札红布条的工作人员将她们拦下,细细查看蒋芙雪从包里掏出的邀请券,才放进去。

    冷伊这才发现,今晚的比赛是在饭店前宽广的广场上进行的。

    那个舞台四周摆满朝天的灯,在渐黑的夜幕上冲出条条光柱,也不知道布置了多久,不知哪里搬来的清一色的椅子,比学校教室里头的还整齐。

    她们的位置在中部,前面几排早已满了,都是一群群围着中间被簇拥的人。

    冷伊看见蒋芙雪站在这空旷地愣了片刻,眼神空洞茫然,突然聚在一处。于是她扭头顺着看去,只见几个中年男人勾肩搭背地走来,中间那个拍着胸脯大说特说什么,见着她们,伸出手,“芙雪,好好表现,一定要进决赛,别给爹妈丢人喽,这么多叔叔伯伯都是来看你表演的。”

    他的几个大约是同僚一齐呼应。

    蒋芙雪的头似点非点,茫然间,忽轻启双唇,低低一声,“程老师。”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