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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我们院儿 > 第九章 老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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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在产房外的那一番历练,陈伏清真不知该如何熬过在儿科重症外的日子。

    整整一个下午,医生召唤了陈伏清两次,第一次是让他去买痱子粉,第二次则是让他去药房拿药,至于孩子的状态,陈伏清除了“还可以”三个字外,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这仨字,黄伏清每听到一次,都会平静三五分钟,可时间一过,他内心的挣扎又卷土重来。

    还可以,是不是代表孩子的病情没有什么好转?

    还可以,是不是医生并没有治愈孩子的把握?

    还可以,我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还可以,我又能做些什么能把它变成:不错、很好、非常好呢?

    ……

    医生简单的一句话,哪怕是一个表情,都牵扯着他的心。他多想见孩子一面,即便是看到她身上插满管子的样子,只要看到她那小肚皮在起伏着,就能安心很多。

    可无奈那个年代的重症监护室,除非有十分紧急的情况是禁止家人探视的,黄伏清只能守在门口,当有家长被叫进屋子时,他会在大门打开的那一霎那,拼了命地向里面张望。

    跟他一样的家长还有很多,那扇铁门每开一次,就有一批家长蜂拥过去看一眼。

    他们这一眼,就算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仅仅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也是满足的。

    那是难以忍受,又无处可逃的煎熬。

    夜,悄然来临,从中午到现在黄伏清没有吃一口饭,没有进一滴水,走廊里越来越安静,医生也陆续下班了,只有一个值班大夫和护士在里面守着,那扇门打开的频率明显降低了许多。

    伴随着夜幕的拉开,整个世界仿佛都休息了,除了黄伏清和隔着3个长椅的老甄,他们就这样坐着。

    透过自己的余光,黄伏清可以看到老甄的剪影,像是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倒是他开始尴尬起来,他想立刻离开,却无奈自己的双腿无法跟上自己的大脑。

    黄伏清缓缓起身,跺了跺脚,他感觉血液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双腿。

    他朝楼梯走去,一直走到了顶楼,又爬上了一根已经生了锈的梯子,来到了屋顶。

    看到满天繁星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两天来的压抑,所有的意想不到在这一刻得到了暂时的纾解。

    屋顶,是黄伏清从小喜欢的地方,小时候他跟弟弟汉清经常在屋顶上看星星,只不过弟弟攀着土坯墙的缝隙就上去了,而他一定要中规中矩地爬梯子。

    夏天,他们和秀荣一起在屋顶上乘凉,到了秋天就在屋顶上晾麦子,他永远记得那一铁锹麦子扬起来时挥洒出的麦香。

    入冬前,他和弟弟会一起帮妈妈搓玉米,两根玉米相互摩擦,玉米粒儿成排地落在簸箩里,能让他收获满满的成就感。

    等到跟着黄绍伊进了城,他们在屋顶上玩耍的机会少了,因为气象局的屋顶上摆满了各种做天气预报用的器材,之前就曾经有人不小心弄断了一根水银温度计导致手脚萎缩,全身瘫痪……

    这次登屋顶,是黄伏清结婚后的第一次,没有别的目的,他只想远离和老甄在一起的尴尬,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想静静,可静静偏不想他,过了没一会儿,老甄也来到了屋顶。

    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霎,黄伏清就明白了,这次自己无处可逃,而且该逃的也不是他,而是对面那位。

    可显然,人家根本就没想逃,而是一路追来的。

    “老黄,谢谢你帮了我家美兰。”

    老甄上来的一句话,黄伏清猜测,这是在堵他的口,让他别再问东问西。

    “哦,远亲不如近邻,应该的。”

    刚才还独自在这屋顶看星星的黄伏清,此刻有点尴尬,相反老甄依然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黄伏清还能摸出个大体的方向来,那么接下来的这句话,就太让黄伏清意外了。

    其实,以他那温吞的性格是绝对不会主动打探别人的,平日里工厂有个闲言碎语,他也只是听听,就算脑子里已经开始对这事儿上心了,也绝对不会凑到那扯闲篇儿的人堆里去听人嚼舌根。

    这老甄和王美兰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他之前也有过猜测,但那也只是一个闪念而已,他从没想过要打探什么。但是现在,就是他不想听也得听了。

    还好是老甄主动出击,这让黄伏清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只要跟着老甄的话往下走就好了,随波逐流,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个,你不告诉我,我也不想问,你若想说,那我就听着”

    黄伏清的态度很明白,他对于老甄家的事儿并不感冒,但出于礼貌他也会做一名很好的听众。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老甄竟对他这个非亲非故的人,道出了埋藏已久的秘密。

    这一切,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原来,老甄和王美兰之间也曾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恋情。两人同在一个城中村长大,又都是从小没了母亲,相同的境遇让二人在朋友之外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感情。

    18岁那年,老甄去当了兵,王美兰则进了棉纺厂,又恰好做了老甄父亲的徒弟。

    两个本就暗生情愫的年轻人,从此谈起了恋爱。淳朴的王美兰总是到老甄父亲家帮忙干活,如果听说某一天老甄要从部队回来,她一定会在家炖好一锅肉,装进铝制的饭盒里,在老甄父亲家门口等着。那时候老甄家的平房离大院入口很近,他只要一进门就能见到王美兰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裙,远远地朝他张望。

    平淡而温存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王美兰父亲去世,那时两人已经结婚并生下了甄多才,搬进了王美兰父亲的房子,也就是气象局的筒子楼里居住。

    父母双亡的王美兰终日郁郁寡欢,而老甄在四航校飞机修理厂的工作也日益繁忙,再加上部队的酒文化向来深厚,老甄天天喝的打晃才回来,王美兰经常因此暴怒,不顾老甄的面子,把他撵出家门。

    那段日子黄伏清是了解的,他经常听见王美兰半夜里骂老甄,直到听见对面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他才能入睡。

    老甄自知理亏,对王美兰也是能忍则忍,可直到有一天,他决定从此不再忍受了。

    那天,老甄照例还是喝多了回家,王美兰照例还是给了他一通臭骂,可不知怎么,王美兰那天并没有撵他出门,而是开始摔东西,光摔也就罢了,她还要老甄旁观。

    一开始,王美兰摔枕头靠垫

    不解气,又开始摔锅碗瓢盆

    再后来,她摔手电、收音机

    ……

    这些老甄都忍了,可是最后,王美兰翻箱倒柜拧开了一瓶辣椒面,不顾老甄的奋力阻拦将它随手倒进了厕所……

    这一下,把老甄的引信点着了。

    如果是在别人家,这一瓶辣椒面又算得了什么呢?可这是在老甄家,这瓶辣椒面,算得上无价之宝。

    原来,老甄是陕西人,大家知道,辣椒面可是陕西菜的灵魂,无论是羊肉泡馍,还是油泼面,如果没有那勺地道的油泼辣子那味道立马就变了。

    那瓶辣椒面,正是老甄很久以前就过世的母亲,将亲自栽种的陕西辣椒晾干后,又亲手用辣椒磨磨成的,他和父亲每个人分得了一瓶,平日里根本不舍得吃。

    这会,辣椒面被王美兰随手丢进了厕所,这相当于丢掉了他死去的母亲留下的唯一一点念想。

    借着酒劲儿,暴怒的老甄一把将王美兰掀翻在地。

    老甄第一次对王美兰实施了家庭暴力,这在黄伏清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他的家庭观念里,只有女人打男人的份儿,男人打女人?那是旧社会才有的习气。

    就算是裹着三寸金莲的秀荣,生了气也总是捶打贵为局长的黄绍伊,黄绍伊也只有忍着的份儿,根本不可能还手。

    刘霞就更别提了,真要打起来,黄伏清除了躲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可是,这难以想象的事情从此就在老甄家开了头。都说家庭暴力有一次就有一万次,这是不变的真理。从那以后,老甄又对王美兰实施过两次家庭暴力,王美兰虽说不再跟他争吵,可也不愿意再给他一丁点温存了。

    从那时起,王美兰对于老甄,永远是一张冷脸,

    从那时起,老甄对那个冰冷的家也是彻底没了念想。

    从那时起,老甄,迷上了赌博……

    80年代的赌博无非两种——斗地主、打麻将,开始老甄只是在修理厂的工闲时跟人玩玩斗地主,输赢也就是一顿饭钱,可赌徒的心态不在大小,他们永远是输了想翻本,赢了想致富……就这样,老甄越玩越大,整个修理厂都知道,他把三年的工资都搭上了。

    这三年的工资又是从何而来呢?自然是东挪西借。他借钱的理由可谓五花八门,有时说孩子要交托费,有时说父亲病了,有时说单位要买飞机零件需要自己垫钱……

    都说粘上赌博的人立马会变成诈骗犯,一点不假。

    就这样,老甄卖了28红旗自行车,卖了双狮手表,还是欠了一屁股债,赌,他倒是戒了,但是三天两头就会被债主堵在半路上,他也从不想回家,变成了不敢回家,即便是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也是半夜才敢露面,匆匆见上那么个把小时就又走了。

    最后老甄说起了自己的债主——有单位的同事、小卖部的刘阿姨、摊煎饼的老李,甚至,还有收破烂儿的孙老头。他的债主里唯独没有大院的人,他甚至没有让美兰知道这些事,因为他也想为自己、为自己的孩子留点儿面子。

    今天老甄在这守着的,正是孙老头的孙女,跟黄伏清家闺女一样,也是新生儿肺炎入的院,因为是个闺女,那一家人都没人愿意来看她一眼,把这活推给了老甄。

    可能是一下子信息量有点大,听着听着黄伏清有点儿走神。他一来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的同情,二来脑子里冒出一个淫荡的想法——老甄家的二小子居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育种,还能生下来,也真是个奇迹……

    也难怪,这甄家老二如果不是基因特别强大,怎么会连引产针都拿他无济于事呢?如果放在现在,甄家老二一定会有一个响亮的绰号——甄坚强。

    “这十几年,真像做梦一样!”

    老甄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历程,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终于释然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黄伏清也坐了下来,他这才注意到老甄的后脑勺上,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

    该说什么好呢

    安慰?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没做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儿,

    同情?他明明是自己作死,根本不值得同情……

    可不知怎的,黄伏清此刻就是对这个男人生出了几分怜悯,怜悯他什么呢?并不清楚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毕竟黄伏清这人,心软,是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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