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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汀上前一步，再次接过他话头：“我大约还有三百年的寿命。”
三百年对于秦关、谢遥、夜闻道这样的凡人而言，实在已经是他们几辈子那么长了。但对于昔年的神族而言——
仿佛看穿他们几人心思，玄汀又道：“夜叉族中，除族长以外，我应是其中实力最强的几人之一。”
他既是当中实力最强的人，理所当然也是其中活得更长久的人。换句话说，除开邵?外，他们一族最多也就还能再撑三百年了，更别提其余那一百来号人，以及这千年之间陆续死掉的不知多少的人。
沉默片刻，秦关道：“请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因为你们剩余的寿命比我们一生还长，便认为这是在无病呻吟。”她抬头看向邵?玄汀，以及他们身后众人，“寿数这种东西原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能选择的，无论是一天、一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只要自己活得快快乐乐就好了。我们知道你们无法快乐的原因，也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同伴一个个死去、再慢慢等着自己死去、没有明天也没有希望的痛苦，我们不敢说自己感同身受，但我们是理解的。”
是理解的，所以不会对玄汀的“三百年”嗤之以鼻，也并不需要他额外的解释。
他们在邵?这段罕见的、长长的剖白中，已充分理解他们的惨痛与无望了。
“理解……”喃喃复述这两个字，邵?忽道，“我今日说这些，是有两个疑问想得到解答。第一个问题——”他目光看向上邪，“是想问你的。”
两人目光相对，邵?忽有些自嘲笑了笑：“这问题实则上一回相遇就该问你，那时不知为何，竟未能问出口。”
那时他还有着扳倒魔族、杀死姒幽兰、为全天下同时也是为了夜叉族争取一条生路这目标在，还有最后一点意气在，还能与上邪打个天翻地覆畅快淋漓，那时他们眼前的光亮还未彻底熄灭。而如今呢？如今魔族之祸已解，他们不得不再次直面他们自己的难题，他们的族人由一百六十余人已变作只有一百出头的人数，他们的眼前已只剩下一片黑暗了。
是以有些委屈，有些困惑，他终究还是没法就这样怀揣着一直到死。
“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对夜叉族？”他道，“以他之能，他可以利落杀死我，为何他要选这样的方式折磨我们？”
他说，他这问题想要问的是上邪。
但他为何要问上邪？
算了，此时比起上邪的身份、他与此事的牵扯，众人更关注的都是这问题本身。
上邪为何如此对待邵?？对待夜叉族？
上邪忽然笑了笑：“我现在说朝天其实心很软，很优柔寡断，还有人肯信我吗？”
众人默默无言，唯有秦关拿“你是在讲笑话吗”的眼神睇他一眼。
他装作没看到，又对邵?道：“我若说他对你始终存了愧疚之心与慈悲之念，你信么？”
这话过于瞎掰了吧！
秦关正要开口，却听邵?忽然反问道：“我能信吗？”
秦关：“……”这哥们儿跟刚才那个怨气冲天使劲告状的小可怜真的是同一个人？
“你可以信。”她默默的吐槽中，听上邪轻描淡写道，“毕竟他那样做的其中一个理由，大概便是无法亲手处置了你，以他那天真到残忍的个性，又实打实的认为给你与你的族人留下这么多年的时间，已是他最大限度的仁慈。”
别说邵?，便是秦关等人在直觉想要反驳“仁慈”那两个字的当口，张口却又哑然。只因他们想到，朝天氏那个人……说不定他还当真是那样想的。天真到残忍，这话用来形容他当真再合适不过。而那些残忍到令邵?几千年来都无解的行为，在他自己而言，也有可能当真是种“仁慈”。
“在神魔之战开启之前，神族走了一批人，死了一批人。走的那批人，俱是朝天心中的弱者，而死的那批人——”上邪看向邵?道，“你可还记得他们？”
邵?自然记得。
很多事，在当时他没什么感觉，可从察觉到朝天氏目的开始，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回味，他已能知晓当年那些陆续因与魔族生隙、又或因其他原因而死的神族之人，他们究竟是死于什么。
“他们……都很强。”邵?缓缓道，“即便在神族中，若非绝对的强者，也不敢轻易挑衅魔族。毕竟谁都知道，魔族不会给任何人颜面，他们下起杀手来也不会因为对象的不同而心软。他们……也很有野心，他们不能容忍神魔联姻后，魔族便一跃也成为这世界的主人。他们还……很有主意，他们曾不止一次向朝天提议，要他想法子彻底收服、收拾了魔族，让他们彻底臣服于神族之下，让这世上绝没有任何族群能够威胁到神族。”
“这批人，他们都陆续死掉了。”上邪接过他话头道，“他们的共同点是强大、狂妄、有野心、不服管，这是他们死掉的原因。”他目光始终落在邵?身上，“也是你以及你身后之人没有当即死掉的原因。”
要说强大，当年的那批人里又有谁能强过邵?呢？可邵?以及他选中的族人，他们却是温驯的、安分的，他们或许好战，但他们的好战从来都不是为了征服，他们也没有统领他人、统治世界的野心，是以虽说他们也是朝天氏想要诛杀的目标，但他对他们却又另存了一份怜悯。
邵?困惑看着他：“他为何要杀掉有着这些特征的人？”
“当这世上再没有任何族群、任何人能够威胁到神族时，神族会变成什么？”上邪不答反问。
神族会变成什么？
邵?尚未张口，秦关已先一步说出答案：“神族会去掉那个族字，变成完完全全支配这世界的‘神’。”
“然后这世界却已经有‘神’了。”上邪微微笑道，“他们忘了，朝天不止是神族的神，他更是世界的神，他对这世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的感情，俱都与他对神族一般无二。而有一些人，他们拥有统领这世界的野心之余，恰恰还有着这样的能力，你说朝天会不会放过他们？”
沉默许久，邵?道：“那我们呢？”
他以及夜叉族，青鸾、白流霜那些人，以及死在当年神魔大战里的许许多多人，他们没有那样的野心，朝天氏不可能不知道。
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一回，上邪比他沉默更久后才道：“我说他心软又优柔，但并非说他所做的事都是对的。事实上，他的聪明与愚蠢总是对半分，他所做的错事，更是远远多过他做的对的事。”
他想屠杀神族的心是真的，同时也是错的，哪怕别的不提、只是对那群很有野心的神族之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
说到底，他这行为简化到极致，也不过是“恃强凌弱”这四个字。
秦关小心翼翼看邵?以及他身后族人灰败厌憎的神色，再看朝歌已许久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白生生的脸，叹了口气，她问道：“你方才说，朝天对于他们的‘仁慈’，这只是他留下他们的其中一个理由？”
邵?等人再次抬头。
上邪也再一次不答反问：“若当年神族之人在神魔之战中死光了，夜叉族、灵鸟族、月氏族、狼邪族、无双城这些族群之人通通都死光了，这个世界会如何？”
这个世界会如何？
秦关肯定答道：“这个世界不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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