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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门前，有些踟蹰。这里是艾贝尔的王殿，但他有种回到了底比斯的错觉，这让他不禁理了理自己军装的领口，才把配剑交给卫兵，踏入了殿内。
殿中的那扇天窗向北，光线照不进来，仍显得有些暗。
首先映入多伦眼帘中的，就是坐在王椅上的蔷薇。她进行了简单的梳洗，但因为军中条件简陋、加上她的侍女并不在身边，仍显得有些憔悴，散落在肩上的黑发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蓬乱，还有额角的一缕，沾了些汗渍，紧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她很疲惫，而正是因为这股疲惫，在多伦的眼里显得更加的冷漠。
在战争中，蔷薇已经彻底不是那位背负公主之名的少女了，而现在，更像是一位从战火中踏过无数尸体走出来的生还者……或者说，王者。
是的，那就是王。
多伦就被如此的漠视着。
身后还未关闭的大门，洒进来一些暖光，但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多伦跪了下去。
殿中除了站在王座下方的蛮王之外，没有其他人，而且，多伦一眼就看到了蛮王那把剑上镶着的宝石。这昭示着，这里或许不再是军营，而是王国政治的核心殿堂。而实际上，谁都知道，公主回到底比斯之后，必然将继承王位。
她就是王！
“公主。”
多伦唤了一声，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从他接到公主近卫紧急的召令并马不停蹄赶回来开始，他就知道将会面临如审判一般的这一幕了。公主遇险、而他所管辖的艾贝尔军队迟迟未能救援，不管他有什么借口和理由，他都将面临军律、甚至国法的审判，现在就是。
“你去哪儿了？”
蔷薇冷声问道。她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重重地压在多伦身上。
多伦更加匍匐下去。
“属下并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请公主降罪。”
“降罪？”
蔷薇的话并不能听出明显的怒气，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语气，才更加让人浑身发凉。“我并不知道敌人是为了什么目的发起的这次突袭，但在我刚好外出的这个时间点上，并且这个时间点你又刚好离开了艾贝尔……多伦，我想你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蔷薇一字一句地说来，然后，一对冷目由上至下直视着多伦低下的头颅，最后又补充道，“对了，索图还告诉我，你多次与神秘人物通信，虽然我始终认为你应该是在向底比斯通报我远征军的情况，但是……”
蔷薇略微停顿了一下。
这让蛮王也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
多伦对外通信的事情他早就知道，没想到的是，原来蔷薇也早就知道了。此时蔷薇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并主动进行了解释，不免让人揣测她的用意。
“多伦，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两件事之间没有联系。”蔷薇深吸一口气，似乎带着一些期盼，“你是我的军士长，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信任危机。”
“公主，属下的确定期向忒瑞斯公爵通报您与远征军的情况，但是、但是两个月前，所用于通信的驯鹰已经没有再出现过。”多伦紧张地辩解道，又急忙抬起头向蛮王投去求助的眼神，“公主，蛮王可以作证，我绝对没有通敌！”
通敌。
多伦用了那个极其敏感的词汇。
蔷薇一直盯着多伦，直到发现多伦没有再颤抖之后，才缓缓地松懈下去，疲惫不堪的身体靠在王椅之上。其实要说多伦通敌，蔷薇也未必会相信。
这位少将是王国重要的骨干军官之一，他在北安王还是不是王的时候就跟随效忠，他经历过了所有的考验，将来，甚至可能会成为王国的核心人物，从先王为他赐爵就能看得出来。整个远征军中，谁都通敌他都不可能通敌。
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蔷薇在意的只是，这位军官，还没有进行他新的宣誓。
他目前效忠的，还是底比斯那位公爵。
“多伦，我一直愿意信任你，可你，却始终没有认同我。”蔷薇叹了口气，略有一些失落，终于将目光从多伦的身上移开。
“……”
多伦没有说话，他应该听懂了蔷薇的意思。
蔷薇理了理情绪，并留了一些时间让多伦理清他的思绪，现在，应该回到当前的问题上来。“你向忒瑞斯公爵通报了什么？”蔷薇问。
“只是您的安危与远征军的状况，并不涉及我军具体的军事部署，即便被敌人截获，也不会对我军的军事行动造成重要影响。”多伦如实回答。那只驯鹰，或许的确被敌人截获，也或许只是被普通的猎人猎杀了，这种通信方式在便捷之外具有不安全性，所以在重要情报的传输中，人们更依靠的还是士兵。
蔷薇知道这一点，并未对多伦的话进行质疑。
“好。那你告诉我，你去了哪儿？”
“我去了维特利。”
“维特利？”
“那是望风丘陵东面的城邦，那里的国王两天前邀请我去与他商谈、并请求面见您。他说，他曾受先王恩惠，现在愿意为我军提供协助。”
“我有印象。”蔷薇想了想，确实想起当初北安王丧期时有一位南方城邦的使臣到过底比斯。“他请你去商谈什么？”蔷薇问。
“他知道我军即将发动最后的总攻，他说他能帮助我们。他熟悉这里的一切状况，并表示他愿意代替我们去游说那些城邦势力，争取减轻我们的军事压力。”多伦回答着，他能感受到得到蔷薇已经没有怒意了，于是继续说道，“他听闻公主殿下的此次意外，为了表示诚意，已经跟我来了艾贝尔。”
“他在哪儿？”
“就在殿外。”
多伦答道，但仍然跪着，还不敢起来。
多伦对通敌的嫌疑进行了辩解，而且看起来蔷薇已经不再纠结这件事情了。但是，这也并不表示他擅离职守导致公主险些遇难的罪名得到了饶恕。
“让他进来。”
蔷薇说，并再次把目光放在多伦身上。
多伦感受到这股目光，又低下头。
“多伦，现在我们的远征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需要你，也许将来依然需要。我给了你信任，你不要让我失望。”蔷薇并没有降罪，虽然也未曾说明饶恕多伦的这次失职，但接下来的话，表明了她决定不进行追究，“……埃文正在替我围剿那支敌军，你去协助他，我希望稍后可以收到让我满意的报告。”
“是！”
多伦站起来，他稍稍抬起目光，刚好与蔷薇一个对视。
他感受到了信任。
蛮王给多伦递了一个眼神，顿时多伦立正行了军礼，转身退出王殿。
……
“维特利国王兹兹里奇拜见北翡翠王国蔷薇公主殿下。”
一个年龄比多伦略大一些的男人在王座的下方向蔷薇行礼。他并未下跪，因为他的身份确实是不需要行下跪礼的。他用的是萨拉语，但是有浓重的布达拉方言口音，而且，本身的发音也并不是那么标准。许多在流域上游历过的人都是这样的口音，他们学习了很多语言，于是，听起来难免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蔷薇注视着这个人。
明显的南方贵族装束，长相倒平平无奇，但气质很儒雅，与别的南方人有明显不同，这恰好印证了蔷薇刚才的感受。至少，这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我见过你的使臣。”蔷薇用这句话开始这次交谈。
“是。先北安王陛下丧期时，我曾派遣使臣去过底比斯，公主殿下亦馈赠了丰厚的回礼。”男人说道，当然，那所谓的回礼完全是外务府依据礼节进行的，蔷薇并不知情，“在此，感谢公主殿下、以及缅怀先北安王陛下的英名。”
蔷薇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
她倒是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莫名其妙地受到了额外的感激。不过，对方后面的那句话，又让蔷薇迅速收敛起来，无意中被提及了心里的一些痛处。
“他们说，你受过父王的恩惠？”蔷薇问。
“年少时我曾在布达拉游学，先王陛下在一次灾难中救过我一命。”男人答道。流域上有很多像他这样外出求学的人，不过看来他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父王帮助过很多人，也给过很多人恩惠，他是那样仁爱，那样信任和关怀他的每一个子民和朋友。可是，有人却用罪恶的屠刀刺杀了他，兹、兹兹里奇阁下，你说，这应该吗？而我，带着父王的子民们来到这里复仇，正确吗？”
“正确。维特利坚决拥护公主的正义之举！”
“好。”
蔷薇对对方的回答颇为满意，“你说，你会协助我？”
“是的。公主殿下，眼下贵军应该正在谋划攻取艾瑞克城，但艾瑞克是望风丘陵、乃至整个南部丘陵实力最强的城邦，该城的城池建造完全仿照阿姆科多，光卫城就有三座，分别位于东、西、北三个方向，共计守军近万，从军事角度而言，坚固程度并不亚于联盟第六军团的黑石城。所以，如果采取强攻的方式，那么贵军必然会遭受不小的损失。”兹兹里奇指出的问题，正好是远征军头疼的问题。之前远征军军事会议中讨论的那座坚城，就是这个艾瑞克。
蔷薇与蛮王对视了一眼。
蛮王点头，表明眼前这个兹兹里奇的确做了不少功课。
“看来阁下确实很了解艾瑞克。”蔷薇适时给予了肯定，但仍然还有质疑，“据我所知，你的维特利只是望风丘陵边缘地带的一座小城，你的子民加起来还不过五万，你用什么来协助我？你应该庆幸你不会被卷入这场战争才对。”
“公主殿下，拥护您，是我坚定的决心。”
兹兹里奇弯下腰，并稍稍低下了头。不可否认，他虽然挂着王的名号，但若论实力他或许只能和蔷薇麾下的埃文进行比较，更别说偌大的王国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
蔷薇注视了片刻。艾贝尔这座宫殿中的王座修得很高，这让蔷薇几乎俯视着眼前的男人。她并不相信对方的所谓决心，但很了解，这个人是睿智的。
……睿智到，主动来表明他的立场。
蔷薇很满意。
“我的军士长告诉我，你可以进行游说。你能让艾瑞克向我军投降？”
“抱歉，不能。”兹兹里奇解释说，“艾瑞克人曾一度如太阳王统一流域般统一过望风丘陵，他们有他们的高傲，不太可能会主动投降。但是他们和瓦德加的关系并不紧密，甚至有时还很疏远，如果由一个他们信任的人告知他们其中的利害关系的话，那么，他们也许就会选择不与您的远征军为敌。”
“……”
蔷薇没有说话。
这个事实，远征军的军事会在此之前就进行过评估，也确实有人提出可以派人到艾瑞克进行游说。兹兹里奇的这个策略值得参考，但蔷薇不是她的父亲，她对兹兹里奇没有恩惠，所以，她并不能无条件地信任这个突然冒出的人。
“至少，保持中立也是好的。”兹兹里奇补充说。
“你是说，你能获取艾瑞克的信任？”蔷薇尝试着给予她的信任。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由我去游说，应该比您的人更容易。而且，就算说服不了艾瑞克，诸如西西里之类的城邦还是愿意听从我的劝告的。”
“西西里？你大概不知道西西里已经向我军投降了吧？”
“……”
兹兹里奇略有惊讶。
西西里向远征军宣布臣服只是两天前的事，他应该确实刚刚听闻。不过，他想了想，却再一次在蔷薇面前弯下腰，踟蹰了一会儿才冒昧开口。
“公主，恕我实话实说，单纯的军事慑服，有时候效果并不一定理想。您知道这里的政治混乱，很多当权者习惯首鼠两端……”说着，兹兹里奇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也是这里的当权者……这恰好又让蔷薇对他产生了信任危机。
“……”
蔷薇沉默了很久。
这一期间她与蛮王对视过两次，更端详了兹兹里奇五次。
蔷薇本是单纯的，她在父亲的溺爱中几乎从未受到过欺骗与伤害；但她又从小生活在政治核心的王室，尤其在父亲逝世后，她见识了无数的尔虞我诈。这让她变得很敏感，甚至敏感到对原本属于她麾下的军官都产生了信任危机。
……不久前，查理就曾用“政治阴谋”告诫过她。
“多谢你的提醒。”蔷薇说。
“还有，我听说贵军分成了三部，公主殿下给了一些军官自主权，这样的话请一定要小心。”兹兹里奇继续说道，看起来，是一些善意的提醒。
“小心什么？”
但这让蔷薇迅速沉下脸来。
“公主！”
这时，一名士兵推开门来，打断了殿中的会谈。士兵报告说：“我军依令已将昨日那股敌军全部剿灭，对方的指挥官被里昂上尉擒获，现请公主发落。”
蔷薇转向士兵。
“里昂？埃文呢？他到哪儿去了？”
“这……”士兵犹豫了一下，“据报告，第九营并未出动，只有里昂上尉带领第六营赶了过来。”
“……”
蔷薇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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