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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场景犹如地狱。杜见遥惶恐万分,来不及顾自己的伤势,急忙起身去找肖遥。好在老天有眼,她终于在条渠边找到他了,活的,手脚身躯都好着。
杜见遥喜不自禁,从怀里拿出帕子吸足渠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滴到肖遥嘴里。
肖遥哼哼两声醒了,他抬头看到杜见遥,开心地笑了起来。
“还好,你没死。”话落,他蓦地咳出一口血,把一口白牙染得鲜红。
杜见遥吓坏了,手忙脚乱的,不知是先擦干净触目的血,还是先垫高他的头。忽然,不远处的林子里响起狼嚎,似乎是闻到血腥味。
肖遥痛苦地哼了几声,说:“我的骨头好像断了,你不用管我,快走吧。”
“不行!”杜见遥低喝,急急忙忙环顾四处,竟然看到间土地庙,不大,但也够藏两个人了。
“有地方躲了,我们有地方躲了!”
杜见遥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扶起肖遥,然后把他的手固定在肩上,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将他扛进土地庙。
这庙里的神很久没有人供奉了,香台上积了层厚灰,横梁上到处是蛛网,角落里耗子乱窜。这也难怪,这年头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闲粮闲心来拜神。
杜见遥壮大胆子,爬到土地爷身上,摘下他的红披肩抖去脏灰,然后搜刮出半两灯油,以棉布为灯芯,点上盏灯。
有了这点微光,心就安定了。
杜见遥把土地爷的披肩给肖遥盖住,再拿蒲团当枕头。如此一来,牛鬼蛇神都不敢来找,他一定能活下去。
“过了今晚就好了。”杜见遥以湿帕擦去他脸上的污渍,像是说给自己听。
肖遥欣慰地笑了,看着她的目光很澄澈,里面藏了诸多不能说的话。他忽然抬起手,将她颊边凌乱的碎发拨弄到耳后,似乎是想看清她整张脸。
“咦,这里脏了。”肖遥以拇指轻轻拭去她眉脚的一抹灰,“这才像样。”
他憨笑,眼睛里闪着光。
杜见遥垂眸,有意避开他灼灼的眼神。
“我去弄点吃的。”
话落,她起身走开了,跑到庙门外实在憋不住,大哭起来,可时间紧迫,连哭也不能好好的哭,匆匆洗把脸,拨开草丛从小兽嘴里抢了一窝蛋后就回去了。
肖遥死气沉沉地躺着,听见声音,他蓦然睁开眼,一双眸子没从这般亮过。
“我回来了。”
杜见遥若无其事走过去,把蛋敲碎,然后掰开他的嘴硬灌进去。肖遥来不及咽下又猛咳起来,蛋液混着鲜血沿嘴角淌下,就像垂死老者嘴里的那口粥。
杜见遥忙拿帕子擦干净,硬打起精神说:“明天我们从林子里逃,可以避人耳目,再往南走就是上海,只要逃到租界里,他们就逮不着。”
提起“上海”时,她神采奕奕,说心里早有了打算,到上海后也是能唱戏的,跑个堂子、码头什么的赚点钱,应该够养活两个人。
肖遥却不这么想,他知道自己活不到她所说的那天了,他连这个庙都走不出去。
“阿遥。”
肖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哦,对了!他费九牛二虎之力,从腰间取出匣子枪塞到她手里。
“这把枪给你防身,不管如何,你都要好好地活着。你的戏不能丢,丢了就可惜了。”
都这么个时候了他还想着戏,不顾半点儿女情长。或许,他还不知道她是女子,除了戏之外也没别的好说。
“好了!”杜见遥捂住他的嘴,“好好歇息,到明天天亮,我们就走。”
杜见遥“呼”地把油灯吹灭,漆黑的庙里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你,正好能把难过掩住。她躺在肖遥边上,一只手绕上了他的胳膊,头轻靠在他的肩头。
“遥哥,谢谢你。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呵呵,傻子,这有什么好谢的。”
话落,一声叹息,是对人生的无限留恋。
杜见遥抿起嘴,不敢哭出声。
半夜,月光越发澄亮。
杜见遥满怀心事睡不着,借着光亮探摸着肖遥,却发觉他也睁着眼。她想他定是哪里不舒服,于是起身弄来点水喂给他喝。
肖遥比之前好些了,至少不会咳吐。
杜见遥松了口气,舒眉笑道:“马上就天亮了。”
肖遥眨眨眼,像个懵懂的孩子,接着他却很不懂事地说:“我走不了了,你走吧。趁他们还没追来之前,快点走。”
杜见遥瞪起眼珠,凶神恶煞。
“闭嘴!不许这么说!要走我们一起走……那箱子行头,我一个人挖不动。”
话落,她委屈地扁起嘴,眼睛里泛出水光。
肖遥心里是清楚的,知道她一个人挖不了,心疼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从今往后他再也守不住她了,也没办法带她去找桃花源,而这样的话此时此刻实在不忍心说,就怕她会失望。他抬手捏下把她的脸颊,又摸摸她头心,喃喃地唱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奈若何……
《霸王别姬》唱了几百年,在昆曲里叫《千金记》,在京剧里又叫名《九里山》、《楚汉争》,不管哪个戏名,人还是一样的人。从古至今,听戏的座客看遍了霸王的威风、虞姬的娇柔,可谁又真正能懂戏中人的无奈与悲壮。
肖遥不是霸王,戏里的霸王没他这么狼狈,但他的心里有个虞姬,悄悄地藏着掖着,不敢与人说。
杜见遥偏不肯做虞姬,都到这个时候了也不愿意唱那句:“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转眼间,天蒙蒙亮,昼夜被揉在一块儿,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杜见遥决定带肖遥逃走。她找了块门板当担架,又撕了土地公的披风系在一起连成绳,怕他睡得不舒服,她拔了草铺到板上,躺下试过之后才把肖遥挪过去。
“走吧,阿遥,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肖遥低语,像在梦呓。
就在这时,大地震颤,轰轰的一阵把香炉都震倒了。杜见遥心猛地一沉,六神无主。她跑到窗边往外看,三辆坦克,五门大炮,还有一百来个步兵将这土地庙团团包围。
他们这么快就追来了,而且是齐承灏亲自带队!他穿着深蓝军装,带着大檐帽,腰间还配着西洋式长剑。他的坐骑是匹白马,与他的手套一样雪白。激战数月,兵将们个个狼狈且疲惫,唯有他精神抖擞,干净得像是没碰过枪,没沾过血。
齐承灏边上有个小兵,瘦弱纤细,牵着缰绳的手摆成兰花状,娘里娘气的。
杜见遥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沉玉,被肖遥赶走的男伶。原来他是齐承灏的人。
一切都已命中定,杜见遥都来不及气愤,忙回到肖遥身边另寻出路。土地庙没有后门,从后窗看去,后方也有敌兵。他俩被困住了,就像圆圈里的圆心。
怎么办?杜见遥握起肖遥的匣子枪,想去赌一把,没料肖遥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阿遥,你别去送死,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肖遥抿起嘴,一把握住匣子枪的枪杆,慢慢的、慢慢的把枪眼移到自己眉心。
“不行!”杜见遥吓得松开手,枪落在了地上。她望着肖遥,泪珠儿犹如断线的珍珠不停往下落,终于,她摒弃十几年的男儿身,露出姑娘肝肠寸断时的娇柔模样。
肖遥知道,他全都知道,只是他不想让她尴尬,故作不知。其实他也是有打算的,曾想着熬过这场仗后把兵权全都交给大哥,然后和阿遥远走高飞。他已经备好了船票,只要战事一结束……可是这场仗打不完。
“阿遥。”肖遥轻唤,轻轻地抓住她的手,“你没必要陪我送死,反正我已经逃不掉了,死是早晚的事,你拿我的命去向齐承灏要条生路,不亏。”
杜见遥不服,擦去泪珠儿反问:“为什么?你口口声声不屈服,为什么到我身上就全都变了?!你倒是自私地成全自己,把我置于何地?”
“我只想让你活着!我劝你走,你不走;我派人送你走,你又跑回来……阿遥,我是没法子,我穿了这身军服,我的脑袋就是挂在裤腰上的,你不一样。”
“哪有不一样?你死了,还有谁能听懂我的戏?你叫我唱给谁听?唱不了……我唱不了了!”
杜见遥扑在肖遥的身上痛哭,可是手刚触及他的胸膛,她又惊得缩了回去。肖遥的胸膛已经变形了,扁平的,像是被石磨压过,里面肋骨定是断光。
他没救了。
肖遥费力地喘息着,早已分不清是心痛还是身子痛。他把枪塞回杜见遥的手里,断断续续地说:“我活不了了,待会儿齐承灏一定会进来,你要在他看得着的地方,打死我。”
“不,我做不到,我做不了。”
“阿遥,你可以!你必须这样做,否则齐承灏会连你一起杀。我情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愿死在那王八枪下。快,先把架子,布条扔到边上去,别让他起疑心。”说着,肖遥挪动起身子,使出最后的力气替杜见遥收拾残局。
外边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要闯进来了!
肖遥看到门处影影绰绰,他便靠在在土地爷的脚下,一边咳着血一边抬起头看着杜见遥,俊逸的眉眼弯起,好似弦月。
“好兄弟,多保重呀。”
一眼万年。不提来世也不提情愫,他就当什么都不知,也没爱上过。
杜见遥明白了他的心意,可舍不得他死,然而在敌军破门的刹那,肖遥突然抓住她的手朝自己的眉心扣下板机。
“嘭!”,温热的血溅在颊上,犹如面红。
肖遥倒下了,灵动的双眼慢慢失去焦距,一切化为虚无。
事已成定局。
杜见遥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来不收拾悲愤就要“上台唱戏”了。她木讷地站起身,朝昏暗中的影举起双手。
“我是杜见遥,我按照齐司令的意思,把肖遥杀了。”
某渣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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