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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不解。沈五便解释了穆家情形。三奶奶半晌惊道：“儿孙爱花不会赚,老王妃赶在死前替他们预备一份财产、分二十年取出？”
沈五拍手道：“好准确的描述。”又道，“贵府也相类。”
三奶奶摇头：“我们老太太最信得过爷们。不对,我们老太太……”一时不知怎么说。
沈五替她解释：“戴老太太眼中，儿孙皆是最好的。哄骗亲爹祖父是有本事，一掷千金是他们值得。”这样的爹娘搭配几十年才暴雷，也算个奇迹。
三奶奶讪讪的。
“高家招供得又快又齐全。虽也挥霍,因底子深厚，补足容易。”沈五道,“戴家就难了。”
三奶奶愤愤：“何不连旧案一道清算？”
“清算旧案花销多,与朝廷而言不划算。”
三奶奶哑然。咬牙道：“也罢,我等去亲戚朋友处借。”
“用不着。”沈五微微一笑。“这一节,正可逼着我那坑了贤伉俪的朋友出手相助，不用谢。”
戴三奶奶忙不迭道谢，却觉得她神色有些古怪。
三奶奶回到府中，女眷们闻听无需借钱，个个拍胸口庆幸。又追着问,既如此、想必我们的嫁妆无需赔进去？三奶奶哪里知道？遂顾不得辛苦,重新出门去梁家打探沈五来历。
梁太太倒没瞒着。“沈五娘子乃绿林山东路总瓢把子，十几年做下的案子不计其数。”
戴三奶奶委屈道：“她背着许多案子平安无事,我们家……”
梁太太道：“她武艺极高,朝廷抓不住。再说她帮官兵海盗销赃。”
戴三奶奶扶住额头。“我算明白了,朝廷也是利字当头。”
“这会子明白还不算迟。”梁太太道,“你们几家，打不过朝廷却偷朝廷的钱，方得了今日。”
数天后，锦衣卫指挥同知佘青手持圣旨，礼数周全的进了戴府。他身后立着数名小头目，每位手里都拿了地图和单子，往各院子搜查。戴青松已醒，在书房养着。锦衣卫竟悄悄的没惊动老头。太太奶奶们顾不得男女大防陪坐正堂，欲打听几分消息。佘青只管扯些不相干的。
今儿过来的人手皆佘青嫡系，训练有素行动迅速。没多久就将藏在戴家的赃物搜罗出来、装车运走，连戴三爷的骏马在内。佘青这才告诉女眷们：“今上仁慈、体恤戴老大人为朝廷呕心沥血，命宽大处置。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太太奶奶齐声称颂圣明天子万岁万万岁。
佘青接着说：“有人替贵府女眷求情。错都是爷们犯的，不该连累无辜。除去收受贿赂、左右国事之罪外，追缴不到的赃款，悉数算在人犯自己头上。等正经判下来多半会流放北美，让他们挖矿还国库吧。”
大太太惊呼：“我儿哪里会挖矿！”
佘青奇道：“他既然会大把花银子，凭什么不会挖矿？”
“我儿所欠我想法子还上！”
“太太如若愿意向国库捐款，国库自然欢迎，且能升太太一份诰命行头。只不与令郎相干。再说，您当他欠的是三五百万小数目么？”佘青扫了眼大奶奶。“令郎不是还有儿女？”
大奶奶面色哀戚、方欲起身相求，闻听得了提醒：可不是？竭尽嫁妆积蓄，远远够不着三五百万。还有小的呢。扶住丫鬟的手登时放下了。
大太太正示意儿媳妇帮忙，看了个囫囵，既恼怒且伤心。又问：“哄我儿赎身的狐媚子今在何处？总该将她卖了。”
佘青道：“那位落籍从良，已做良民数年。除非她自愿卖身，否则旁人卖不得她。”
“我是她爷们的亲娘！难道我竟卖不得她？”
“令郎因惧怕老大人责备，不曾与她落下文书。故此太太只是她姘头之母。确实卖不得她。”
大太太怒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
众人强忍着面皮送佘青出府，大太太扭头向三奶奶道：“必是那个女贼所为！”
其实三奶奶已笃定“有人”就是沈五。填丈夫留下的坑必定填不上，女儿年方四岁，这几日也渐渐多想了些。遂假装惊慌：“太太，无凭无据啊！”
二奶奶道：“听闻北美金矿极多……”后半句话未及出口，已被大太太劈头痛骂。三奶奶趁机躲远几步。
后头数日，戴大太太终于想法儿探到了“狐媚子”居所，率领一众丫鬟婆子赶过去。撞见一个男人正在锁门，婆子们齐声断喝。那男人吓了一跳，依然锁好门收好钥匙，回身打千儿。大太太冷笑，问他主子呢。男人茫然：“他们年后才搬来呢。”大太太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心腹婆子急问，果然宅子是他才刚替主家买下的。
又逼着三奶奶交出商行地址，闹闹哄哄找沈五娘子。伙计说大掌柜早就走了，去辽东见新皮货商。还给她们看了自家的诸多文书。楼上甚至藏着一块匾额，内库总管大太监亲笔：货真价实。直至这会子，戴大太太才遽然清醒：此女虽身在贼道，却是替皇帝办差的。
一群人残兵败将似的回到戴府。路上大太太已想过：事到如今，唯有苦求老爷子出面。下了马车，门子迎上前禀告：来客人了。林海大人的儿子女婿陪他来看咱们老大人。众人顿喜。几位少奶奶商议着：林海雇地痞子拒贿尽人皆知，求他不顶事；倒是不明法师慈悲为怀，没准有条门路。遂命送茶的小子想法儿示意薛大人。
薛蟠挺上道，溜了出来。女眷们纷纷行礼求助。薛蟠懵然怔了半晌，合十颂佛还礼道：“诸位女菩萨，贫僧帮不上忙啊。”众人只管苦苦哀求。薛蟠想了想道，“事到如今，唯有一法。朝廷章程本来缓慢。这案子其实是许多桩案子，还得将行贿的知府府尹们缉拿进京、挨个儿审。横竖贫僧觉得，一年绝对审不完的。”
众人大惊。“一年？”
薛蟠摊手：“连西南边陲的都有。都察院和锦衣卫联合派人过去，于此同时吏部挑出合适的继任者，抓了犯官押送回京。一串串挨个儿审下来一年能完都不错了。”
太太奶奶们惊喜。既然不是立马就走，没准能有转圜余地。
谁知薛蟠接着说：“你们可以这会子就启程，去北美拿个矿。经营一两年，你们的儿子丈夫也差不多到北美了。然后买猪仔。”
众人一愣。“何谓买猪仔。”
“因北美取消了奴隶制，民营矿主都是自己雇矿工的。矿工有行业工会，权势挺大。矿主想让工人加个班啥的，困难重重。唯有朝廷的矿可以命囚犯没日没夜做事。许多民营矿主就花钱跟朝廷买囚犯使，俗称买猪仔。”
太太奶奶们呆若木鸡。半晌，一位道：“法师，还有一年……”
薛蟠打断道：“遇大赦不赦。”等她们失落一阵子，又道，“我再重复一遍关键信息：北美取消了奴隶制。倘若贵府派大管事前往开矿，矿就是大管事的、且他从下船之日起自动脱除奴籍。”
大奶奶委屈道：“我们家只剩下女人！如何开得成矿？”
“那边有人教。女矿主多了去。”薛蟠摊手，“贵妇的体面和丈夫的性命，诸位只能挑一样。”
霎时满堂骇然。薛蟠极震惊。没想到时至今日依然有这样的重臣女眷，跟警校女学员们简直活在两个时空。
众人不肯轻易死心。先是苦求戴青松，险些被砚台镇纸砸死。又往各府拜访，都说案子太大了、压根寻不着缝隙。几位皇子和皇子母家悉数闭门不见。备下几份厚礼，一份也没送出去。
唯有戴三奶奶暗地里思忖：那沈五娘子好爽利的模样！似她一般，倒也不错。听闻北美广阔，跑马跑不到头。三爷不是喜欢马么？遂跟太太们商议：若实在没有法子，以防万一、儿媳愿意开矿去。太太们又喜又怜，一人拉她一只手，哭着说“好孩子，苦了你”。妯娌们万分敬重，不知道的还当三奶奶要上断头台。
张子非暗使人留意戴家情形，闻讯微笑——她要的正是这个结果。乃亲去托裘良的人情。
裘良纳闷儿：“你跟这家什么瓜葛？”
张子非低声说了数年前“朋友”犯的错。
裘良大惊：“我记得那件事！不是箭书杀神所为？”
“不是。假冒的。”
“如此大事如何没告诉我！”
张子非理直气壮道：“如此大事哪儿敢告诉锦衣卫？”
近年箭书杀神已经移去别处活动了，而且专门收拾大量兼并田地还不交田税的豪强。纵然是裘良也难免好了伤疤忘了疼。乃望着张子非翻了好几个白眼。张子非含笑拱拱手。裘良哼了一声：“是谁！”
“横竖绿林人。官匪殊途。裘大人，难得糊涂。”
裘良又重哼一声：“你多欠我一个人情。”
“成交！”
张子非遂派贾瑶亲扮囚犯去昭狱。狱卒假装出了岔子，临时将他塞入一间牢房，跟戴三爷成为狱友。贾瑶忽悠戴三爷这种小白不费吹灰之力。次日贾瑶被提走，戴三爷想入非非。
再过一日，戴三奶奶收到沈五娘子的帖子，说能安排她探监。戴家上下原本一直咒骂沈五的，忽齐刷刷换了张面孔——打从爷们和老太太被锦衣卫抓走，她们就没摸过昭狱的大门。这女贼好大的本事！
探监归来，三奶奶告诉众人：爷们尚好。因为招供得撇脱，也没遭罪。如今只是等着。行贿官员们受审时需他们作证，忽悠老爷子的案子也要重审。不发配基本不可能。三爷竭力赞成三奶奶开矿去。矿上的囚犯实在太苦了，十个有十个是累死的。
太太奶奶们听薛蟠说“买猪仔”时已吓得不轻，如今算坐实了。当即恨不得三奶奶插上翅膀这会子就飞到北美去。
三奶奶打点行装时，沈五又送来封信。内里是她在旧金山熟识的几位朋友。戴三奶奶挨个儿看下来，惊得眼珠子都圆了：当中竟有北美大元帅萧瑛之妻卢慧安。她忽然有种当年那场惊吓焉知非福之感。
再过两日，沈五再来信。说听闻三奶奶欲将小姐留于京城，此实大不妥。幼儿既已离父，万万不可再离母。只管放心带上孩子。卢慧安家司徒赛博也是个闺女且比令爱大，可照拂一二。三奶奶又惊圆了眼睛。看来沈五跟萧瑛夫人极熟络；举世皆知萧瑛将军是忠顺王爷外室子，大抵要认祖归宗了。
孙媳妇离府当日，戴青松被薛蟠拐上了火车，抢在戴三奶奶之前抵达天津港。薛蟠指着一艘大船道：“这就是你们家的希望之船。”
老戴长叹。“当日，你还不如跟老夫说实话。”
“太冒险了，我怕你发心脏病。”薛蟠打量他道，“看意思是扛过来了。老头，可以啊！”
“老夫预备辞官回乡。”
“嗯……反正案子没审完，你儿媳孙媳都不肯离京的。同为受害者，谁都别要求谁。”薛蟠偏了偏头，“你确定不去庙里住住？该不会想回乡跟祖宗请罪吧。”
老戴又长叹。“哪来的脸见祖宗。”
“也是。”
戴青松瞪他。
“出家人不打诳语。”
戴青松气得有些想笑。
“您这个孙媳妇很坚韧的，相信她能替您孙儿打下一片天地。”薛蟠随口宽慰，举目远眺，忽然怔住了。
他目光从北边横扫到南边，左近有艘大船正在下客。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穿制服，手里提着个小皮箱，正随着人群缓缓走下长梯。虽衣着发式截然两样，薛蟠愣是认出来了：东平王妃的心腹大丫鬟梅香。前月被莫朱施计哄骗去了东瀛，论理说当有人盯着她的，如何回了国？
又想了想，穆家是起底起得最干净的一家。除了老王爷气得七荤八素，其余皆废柴。王妃手下的得力干将也都在昭狱蹲着。这小朋友只稍稍留意便好。
戴三奶奶要带的行李太多，没法子坐火车。遂雇了短途的运输队。运输队的马车也快。薛蟠陪着老头逛一圈回来，三奶奶已经开始运行李了。
薛蟠轻声道：“没有第二个主子送行。晚辈说句越界的话。您老再不管，您的曾孙子又要落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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