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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起,她就将旬假调成与监生、官员同一日。半个时辰前,她和谢青章在蹴鞠场定下胜负后,又回食堂交代了几句,便跟着后者来长乐坊。
左右在外人眼里,她现在另一重身份就是被昭宁长公主雇佣的厨娘,看见两人一并离去,只当做是孟桑去给长公主做吃食,并不会生出别的想法。
而与昭宁长公主相认后,孟桑依旧会来府上给这位热络的姨母做吃食,不为银钱,权当亲友相聚。而自从知晓孟桑身份后,昭宁长公主每回都会与孟桑一并来庖屋,将闲杂仆役赶得远远的,然后围观孟桑做吃食,看得津津有味。
除此之外,她还不忘将谢青章拉上做苦力,一边埋汰自家儿子,一边吩咐他去打下手。
一旁,昭宁长公主凤眸直勾勾盯着锅中,口中漫不经心地问:“所以你今日与叶侍郎认亲了?”
“应当算?毕竟他都认出我的身份,我也将耶娘的事告知于他了。”孟桑抓着螃蟹腿,细致地将蟹黄、蟹身三面裹上淀粉,随后将之放入油锅中慢炸。
当蟹黄与热油相遇的那一刻,螃蟹的鲜味充分被激出,散出那种淡淡腥味一点也不惹人生厌,反而勾出人心中的馋意。
孟桑将处理干净、一切为二的螃蟹一一下锅煎制,手中忙碌,口中不停:“叶侍郎承诺不会将此事告知叶相,还宽慰我不必多想,瞧着是赞成我不认亲的。”
昭宁长公主狠狠嗅了一口蟹香,浑不在意道:“叶端之多少也跟在你阿娘身边几年,晓得其中内情,自然不会强逼于你。他若当真不念旧情,也不会每隔几月就来我这儿问你阿娘的消息。”
“桑桑你且安心,寻人一事由姨母与他商谈,最终找到人的成算会更高些。”
孟桑点头,将锅中煎好的螃蟹一一取出。
见状,昭宁长公主忙不迭冲着窗外喊:“浑小子,虾洗好了没?”
话音落了没几息工夫,谢青章端着宽碗出现在窗边,将手中处理好的虾递给孟桑,无奈唤了一声“阿娘”。
昭宁长公主才不搭理他,哼道:“耽误了桑桑做吃食,有你好看的。行了,赶紧去剥蒜,待会儿就要用了!”
谢青章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又从窗边离开,继续待在屋外干活。
孟桑莞尔一笑,把控过水的虾悉数倒入油锅中。等虾的外壳由淡灰转红,将它们捞出备用。
随后另起一大砂锅,待热油把调配好的酱汁、姜片等辅料炒出红油与香味后,倒入焯过水的鸡爪、煎过的螃蟹,另添热水焖一盏茶工夫,最终添上虾、土豆、年糕、豆腐等配菜。
孟桑盖上锅盖,去到一旁洗手,笑吟吟道:“好啦,再焖炖片刻就能出锅。”
昭宁长公主闻着咸香味,叹道:“怎得卿娘就这般有福气呢,夫君和女儿的手艺都好,日日吃得着佳肴。”
“再看看我这儿,糟心郎君奉圣上之命去各道巡视,快半年了还没回长安,而朽木儿子更半点用处都没。唉,人比人气死人!”
孟桑只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
“罢了,不提这茬了,”昭宁长公主拉过孟桑的手,眨了眨眼,“近来朝中官员不是在为了承包制吵得不可开交嘛!姨母想了想,既然我都与你说好要入伙,那必然也得出一份力。”
昭宁长公主要入伙这事说起来,也当真是机缘巧合。
当时孟桑照旧来府上做吃食,看四下无人,便将要承包国子监食堂的事与昭宁长公主说了,笑称“此事若成,往后姨母日日都能用到新吃食”。而昭宁长公主一听完,立马让静琴搬来一堆账簿名册,直言要入伙一起赚银钱,由她来解决孟桑要面对的食材与人手问题。
食材一事,盖因着昭宁长公主本是皇太后的亲生女儿,手里头根本不缺新种子。
她名下的农庄子上,种的全是向日葵、草莓、辣椒、土豆等等本朝原本没有的作物。无论是送到府中、宫中自家人用,还是对外出售,都赚得盆满钵满。除此之外,另有一处农庄是专门给京中贵胄供应牛乳、羊乳的。
至于人力便更不用多言,虽然昭宁长公主平日不喜铺张浪费,做派也很低调,但作为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手下根本不会缺了能人。
昭宁长公主当时就笑道:“依我所见,你们弄得这承包之制,赚得也不仅是国子监生的银钱,大头应在京中各大官员那儿,少不得要人在外头跑动。”
“桑桑啊,姨母也不和你客气,咱们在商言商。食材与人手都由姨母这边来出,解了你的后顾之忧。至于分红嘛,每月所赚银钱刨去按最低价钱来算的食材花销,余下再给姨母三成利,你觉着如何?”
孟桑正愁如何去弄来大量金贵食材和靠谱人手呢,一听昭宁长公主要携成本价的食材入伙,自然是狠狠点头了。
自打两人商量着要合伙做生意,时常就聚在一处商量对策,言语间越发熟稔。
眼下,孟桑听见昭宁长公主说要在劝动守旧派官员的事儿上出力,不由追问:“姨母做了什么?”
昭宁长公主凤眸一挑,意味深长道:“真想给这些守旧派官员添麻烦,不但要从监生那处着手,也不能落下后宅啊。”
孟桑恍然大悟,而窗外的谢青章哑然失笑。
两个时辰前,政事堂。
虽然今日是放旬假的日子,但是包括叶怀信在内的朝廷忠臣依旧不得休息。尤其是前几日国子祭酒沈道公然提出“要在国子监施行承包制”后,他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争辩不休。
眼下,叶怀信等一干宰相并其余重臣从政事堂走出,口中还在谈论着明日朝会要如何驳回承包制。
一位圆脸略胖的紫衣高官缓声道:“叶相安心,明日朝会之事都已安排妥当,必能一举驳回沈仲公。”
这位是吏部尚书田齐,也是本次有关承包与捉钱之争中,除了叶怀信以外,最为支持后者的重臣之一。
有人嗤道:“沈仲公年岁大了,到底有些糊涂。这捉钱之制延续百年,自有其道理,如何轻易能替得?遑论还要以商贾之事来替,实在荒唐。”
“已过致仕的年岁,早该回去享天伦之乐,偏偏要留下将国子监和朝堂搅弄的乌七八糟,哼!”
亦有人补充:“听闻御史台那边的谏官也会进言,不但要驳斥一番沈仲公,也会能劝圣人放下要取缔捉钱之制的念头。”
叶怀信面色沉着,淡道:“国子监乃求学之地,自不好让沈道胡来。今日是旬假,诸位同僚不若先回府中,明日朝会再一并上谏。”
众人快走至宫门口,瞧见了各家守在那儿的仆役。他们互相见过礼,便各自归家,路上都在盘算明日朝会要如何痛声怒骂沈道与承包制。
田尚书近些年腿脚不好,出行多乘马车。
他在家中仆役的搀扶下,进了马车坐稳,出声问道:“台元可从国子监回来了?”
车外仆役恭声回禀:“二郎已回了府中。仆役传信来,说是二郎一直在寻您。”
田尚书哼笑,眉眼流露出慈爱:“这个不着调的二郎,读书不成,但还算孝顺。走,快些回府。”
“喏。”仆役应道。
另一厢,田肃正眼巴巴地守在田府大门边,怀里揣着半包辣条,手里举着锅巴。
“二郎,要不咱们回院子等吧。”
“不回!这是头等大事,要紧着呢,得立即与阿翁说。”田肃说着,掀开装有锅巴的油纸包,十分珍惜地从里头捏出一块,小心地放入口中开吃。
“咔嚓”声中,田肃美滋滋地眯起眼睛,享受极了。
孟厨娘这手艺,当真是绝啊!
想来那香酥鸡、油墩子、烤鸭、灌汤包的风味定然也很不错。
唉,他往日那般寻许子津的麻烦,人家也只是小小捉弄回来,在蹴鞠场上还不计前嫌地帮自己瞧伤……许狐狸当真称得上是位君子!
且待他今日劝动祖父莫要再反对承包,明日再诚恳跟孟厨娘、许子津他们致歉,日后就能理直气壮走进食堂用吃食,想吃多少吃多少!
就在田肃啃锅巴时,就瞧见自家府中的马车从拐角出现,渐渐靠近。
田肃眼睛一亮,将装锅巴的油纸包也塞到怀里,精神抖擞地站起来等他家阿翁。
他眼巴巴等到马车停在门前,立马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看见弯腰钻出车内的田尚书,先喊了一声“阿翁”,随后开门见山道:“阿翁,我觉得承包制挺好的,您就别反对了!”
而田尚书适才瞧见田肃守在门口,本觉得心里头很是服帖,紧接着却听了这么一句,立马沉下脸来。
他下了马车,将田肃推到一边,呵斥道:“你守在这儿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个?”
“在国子监内不好好读书,光想着吃喝玩乐。你可知承包之制弊端几何?可知自古以来商贾最为轻贱?”
“什么都不晓得,就在这儿胡言乱语,简直不知所谓!”
田尚书甩手,怒气冲冲地进府。
这些训斥劈头盖脸砸下来,田肃听了不免有些发懵。哪怕回过神来,也完全想不通为何田尚书如此震怒。
承包制,说白了不就是花钱买更美味的吃食嘛!左右他平日也要跑老远去东市,而日后不必跑远,留在监中买到的还是孟厨娘做的吃食,难道不是一举两得?
田肃很是执着,立马追上田尚书,喋喋不休道:“哎呀,阿翁我确实觉着这不是什么坏事呀!”
“不就是将食肆酒楼搬进国子监嘛!反正平日也要出去,眼下若用了承包制,不仅省时省力,吃到的还是全长安最可口的吃食,岂非一桩乐事?”
“阿翁——阿翁——”
就这样,一老一少快步往田尚书的院子而去,一个逃一个追。
临到院子门口,被吵到脑袋疼的田尚书终于忍不住了,怒喝一声:“二郎闭嘴!回你的院子读书去!”
没等田肃说话,院子内就传来另一声气势更足的呵斥。
“田老头,你是不是在训我的乖孙儿!”
“二郎他都在国子监读了九日书了,难得歇一日,你还逼他作甚?他能是个读书的料子嘛!”
“二郎进来!”
院外的一老一少同时打了个哆嗦,老者面色讷讷,少年郎君面露喜色。
田肃眉开眼笑地溜进去,直奔他家祖母的怀抱:“阿婆——”
田太夫人年过六十,半头银丝,笑眯眯地将田肃拢在怀里,顺势就摸摸孙子的身上:“让阿婆瞧瞧,瘦了!还有你这身上衣裳,有些薄啊……等等,这是什么?”
田肃身子一僵,旋即脑海中灵光一闪。
哎呀,他方才想岔了,就不该自己去劝祖父。
只要能攻克下祖母,还怕什么祖父?
田肃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锅巴和辣条,宝贝似的一一打开:“阿婆瞧,这是我们国子监食堂一位孟庖厨做的吃食,一个是辣口有嚼劲,一个咸香酥脆,您可要尝尝?”
这两种吃食放在一处,先窜进人鼻子里的必然是辣条的辣味。
田肃估摸着他家祖母年岁大了,近年来偏爱这种重口的吃食,见到辣条后定然会心生欢喜。
实际上,田太夫人确实眼睛都黏在了辣条上,却没着急吃,而是迟疑地问:“你口中的孟庖厨可是一位孟姓小娘子?”
田肃一愣,旋即用力点头:“确是一位姓孟的厨娘。”
他笑道:“您不晓得,这位孟厨娘手艺可好了,什么红烧肉、辣子鸡、油泼面、香辣红螯虾……个个都做得忒香,保管您会喜欢!”
田肃觑着太夫人的神色,眼睛滴溜溜一转,故意叹气:“唉,要是承包制能推行下去,这些都能带回来给您吃,只可惜阿翁和叶相他们竭力驳斥,孙儿想孝敬您都没法子。”
“不,祖母晓得!”田太夫人定定说了一句。
田肃一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而田太夫人的眼神陡然锐利,径直投向慢吞吞走进屋内的田尚书,斩钉截铁道:“田老头,我要日日吃到孟厨娘做的吃食,你看着办吧!”
闻言,田尚书下意识要发怒,又硬生生按捺下来,气势极弱:“你掺和这事作甚,若是喜爱这厨娘的手艺,将人请到府上……”
田肃在一旁闲闲道:“阿翁,据传言,这厨娘与昭宁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您如何请的来?”
田尚书一哽。
同时,田太夫人中气十足地冷哼道:“掺和?我就要掺和!”
“我算是晓得为何昭宁长公主不往咱们府上送竹筒饭,却往秦府送了。定是因为你驳了那什么承包制,而秦侍郎恰恰相反。”
“田老头,别以为我身处后院,就看不清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不就是花钱买吃食吗?咱家又不是缺了这点银钱,在国子监外买和在国子监内买,这二者有何区别?”
“再者,这承包制推行下来,让二郎能多吃些可口佳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别的朝堂事我不欲多舌,但这承包制我翻来覆去也瞧不出什么坏处。既如此,那董三娘能吃到的佳肴,我罗九娘一道也不能少!绝不能让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田尚书又一哽。
他家夫人与兵部秦侍郎的夫人在闺中就不对付,无论什么事都得掐一把,非得争出个高低。小到穿衣首饰,大到嫁人择婿,谁都不让着谁,六十多年了还是没完没了。
如今昭宁长公主只往秦侍郎府上送吃食,那是拿准他家夫人的痛脚,故意为之!
此计忒毒辣!
没等田尚书想出个应对之法,对面的田太夫人已经气势汹汹地指挥婢子们去收拾东西。
“好你个田煦然,如今是正三品高官了,威风起来了,就想着在家中耀武扬威了是吗?”
田太夫人愤怒地指着田尚书鼻子:“如今你要驳斥承包制,那就是让我只能被董三娘暗讽,日日低她一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二郎,跟着祖母回罗家去!”
田肃仔细搀扶着太夫人,觑了一眼田尚书着急上火的神色,暗搓搓拱火:“阿婆您不晓得,秦家郎君老早就吃上孟厨娘做的吃食了,孙子瞧着眼热……”
“台元你住口!”田尚书头疼极了,只觉得这个孙子忒烦人。
下一瞬就被田太夫人凶回来:“糟老头子,你骂二郎作甚!”
田尚书闭上眼,一边直面他家夫人的怒喝,一边还得哄着、拦着不让她回娘家,此外还得抽出空来应付唯恐天下不乱的糟心孙子。
当下的吏部尚书,欲哭无泪。
田府中的闹腾,同样也出现在了各家官员的府中。这都是因着昭宁长公主拿捏住各府主母的性子,逐个攻破。
像是许平家中的情形,就非常“温和”了。
升平坊许主簿家中,许平正陪着许太夫人和许母,三人围坐着说话。
许太夫人手中握着锅巴,津津有味地吃着,十分餍足。而许母瞧着性子恬淡,实则对辣条爱不释手,小口小口地咬着,轻声呼着气。
许平嘴角含笑,温润道:“若是承包制能推行,日后子津多省些银钱,给阿婆和阿娘买吃食。”
“孟厨娘手艺好,既做得了阿娘喜爱的辣口吃食,也能做阿婆喜爱的甜口点心。像是中秋那会儿,我从国子监带回来的月饼,就出自孟厨娘的手。”
许太夫人眉眼慈祥:“你这孩子,手里头有银钱就自个儿留着,莫要只想着给我和你阿娘带吃食。”
许母听了,眼中露出些许迟疑。她抿了抿唇上的红油,蹙眉问:“我这几日偶然会听到郎君在自言自语,话里话外说得都是这个承包制,似乎很不赞成呢……”
闻言,许平半垂眼帘,“黯然”道:“其实会有承包制,都是因为月料钱收不上来的缘故。沈祭酒就想出这个主意,想着赚些银钱来补贴食堂,让同我一般家境普通的监生亦能吃好。”
“只是如今看来……是了,或许很有可能推行不下去。是子津不好,没法带吃食回来孝敬你们。”
瞧着少年郎君整个人都低沉下去,许太夫人与许母对视,默不作声地用细微表情来交流。
片刻后,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二人于无声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屋外,许主簿忧心忡忡地往此处而来,心中惦记的都是“承包与捉钱孰优孰劣”。
他刚步入屋内,就闻到一股辣中泛甜的香味,视线旋即定在了许太夫人和许母手中的油纸包上。
许主簿讶然:“这是……”
许太夫人露出个笑来,口吻很是自然:“是阿平带回来的吃食,说是国子监食堂里的吃食。阿娘和淑娘尝着很是对胃口,便多用了一些。”
而许母面上笑颜淡淡,眼中流露出欣喜:“自打我生下阿平后伤了身子,喝了多年的苦药,一直对那些吃食提不起个兴致。今日尝了阿平带回来的吃食,我觉着很是喜爱,让郎君见笑了。”
紧接着,许太夫人叹气:“不过我听阿平说,这吃食还是他赢了蹴鞠赛才得来的,想来平日是不对外卖的。唉,淑娘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可惜轻易用不着啊……”
随着二人一唱一和,许主簿再也顾不得什么承包制,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他挣扎着,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许平打断。
许平面上带了些忧愁:“阿耶,近日国子监中也兴起了有关‘承包制与捉钱制孰优孰劣’的争辩。子津曾听一位算学同窗说……”
“他家邻居原本是一家五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哪知后来那户人家的郎君被捉钱人盯上,被迫借了五万钱走,自此月月都得还上两千文。没几月,那郎君便拿不出银钱,至此之后,妻女离散、家破人亡、宗族受牵连。”
“这还不是个例。”
许平似乎没有看见许主簿僵住的面色,直言道:“儿子听后,忽然觉得平日里用的吃食,仿佛都是这些贫户良民的血肉,每一粒米的背后都藏着无数人家的惨剧。”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语气很是无辜。
“阿耶,您觉着这是不是儿子想多了?”
如此直白的一问,问得这位为官清廉、忧心民生的御史台官员面色发白。
半晌,许主簿稳住发颤的双唇,嗓音有些哑:“不,子津,你比阿耶看得更清楚。”
“你再……再将那位算学监生的话说细致一些。”
许太夫人、许母视线交汇一瞬又分开,只静静听着父子二人交谈。
在劝说部分官员放弃驳斥承包制一事上,有如田肃府上闹得不可开交的,也有如许宅内那般“平静”解决的。
可怀远坊薛宅,内里的情形与无数官员家中都不一样。
薛父与薛恒大喇喇地坐在内堂之中,前者烹茶,后者拆着油纸包。
自打上回薛母拿错月饼,薛恒从薛父这儿尝到一小块后,父子俩的关系就没以往那般僵硬。而等薛母离了长安,留薛父与薛恒二人在家中后,父子俩的感情就越发好起来了。
待到茶煮好,薛父给自家儿子舀了一盏,又给自己茶盏中添上一勺,随后美滋滋地捏起儿子孝敬的锅巴和辣条。
父子二人的动作极为统一。
吃一块锅巴,“咔嚓咔嚓”地咬一咬,喝一口茶润一润。
再捏起一根辣条,一边发出“嘶哈”声,一边飞快咀嚼,最后再以茶解辣。
薛父和薛恒同时发出一声无意义地感叹:“嗯——”
薛恒眉眼舒展,笑嘻嘻道:“我就晓得您不会是那等反对承包制的!”
薛父面上还算矜持,坦然道:“你们那食堂也并非完全改成承包,沈祭酒也给家境寻常的监生留了余地,有何好反对的?”
“再者,花银钱买吃食,也算天经地义。”
薛恒夸张地鼓掌:“阿耶英明神武!”
“日后我定多买一些吃食,回来孝敬阿耶!”
薛父睨了他一眼:“你啊,还是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功名回来,瞧瞧人家许子津,瞧瞧大郎和二郎……”
薛恒苦着脸:“阿耶,您现下说这话就扫兴了。”
他鼓起勇气,哼道:“您可别忘了,日后推行了承包制,还得是儿子在监内买了送到门口,否则您可吃不着孟厨娘做的吃食!”
薛父一噎,清了清嗓子:“来,喝茶,吃小食!”
随后又觑了一眼周围婢子,小声道:“我给你些银钱,用来买吃食,这事儿莫要让你阿娘知道,可知?”
薛恒嘿嘿一笑,挑眉:“我要三成好处。”
薛父感到一阵肉疼,纠结着点头。
“所以,我觉着明日朝会必定很有趣。”
昭宁长公主一边夹着砂锅里的虾,一边洋洋得意地给明日朝会做了预判。
孟桑一听,笑了:“不瞒姨母,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哈哈一笑,继续吃肉蟹煲。
而陪坐一旁的谢青章眉眼带着笑,继续啃螃蟹。
蟹黄蟹身裹着一层面糊,口感很是奇妙。稍加吸.吮,可以将缓缓往下流淌的酱汁悉数抿入口中,酱香中泛着一丝丝的辣,蟹黄鲜香之中带着一丢丢面香。
唇舌与牙齿并用,可以一寸寸地将蟹肉吸出,感受它所带来的细嫩口感。
待到一整个蟹身的肉都吃完,即可继续对付蟹脚。一根一根啃过去,咬去头尾,微微用力一吮就能把藏在硬壳之下的蟹脚肉吸出。
与谢青章不同,孟桑吃了几块螃蟹,就专心对付起里头的鸡爪。
那鸡爪被炖到软烂,但并未损失胶质。吃着口感软糯,唇舌会略有些黏唧唧的,但依旧让人停不下来。
至于其他的配菜,亦很美味。虾肉鲜嫩又紧实,蘸着汤汁更为可口;土豆软烂到要化开,在口中无须多加咀嚼,仿佛就化成了一滩;豆腐选用的是老豆腐,吸了一些汤汁,伴着豆制品独有的香味,让人欲罢不能;而年糕滑溜溜的,有些夹不起来,吃着糯极了……
忽然,昭宁长公主开口:“只恨不能当场瞧见叶相孤立无援的模样。”
“章儿,你明日也要参加朝会,记得偷偷瞧个清楚,回来再说与阿娘听!”
谢青章拿她这性子束手无策,只摇头,专心用吃食。
而孟桑将两人的互动悉数看在眼里,只在一旁憋笑。
翌日,含元殿内,文武百官依次而列,秩序井然。
叶怀信身着紫色官服,挺直腰板站在前方,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上笏板,神色肃然。
圣人沉稳地坐在龙椅上,望着一位位官员出列议论、争辩,时不时开口为各项事宜定论。
待到几项重要事项商议完,剩下的便只有“是否要在国子监废捉钱而行承包”一事。
叶怀信漠然立在原处,等着同僚依着昨日商谈好的顺序,一一出来驳斥承包之制。
然而,殿内沉寂许久,均无人开口。
吏部尚书田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垂下眼帘装佛像。
御史台一众官员,亦无人出列进谏或者参沈道一本。
没了这些人站出来,其余一些小官挣扎许久,终是不敢当出头鸟。
唯有叶相座下一些学生,纠结之后站了出来,但都没说到关窍处。
这时,终于有一些官员顶着压力出列。他们各有各的话术,大意都为“承包制应当只在国子监实行,是为特例,而非所有官衙”。
总而言之,无一人反对“国子监内实行承包制”一事。
叶怀信:“……”
他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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