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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小说 > 尝春酒(美食) > 第 53 章 雪天消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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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过后每遇雪天,总有文人墨客自发饮酒会友,名曰消寒集。

    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点点红梅被冰凌裹住,透亮的仿佛结了一树果子。

    周鸿步入乐仪书院时,已有细密飞霰四下而落。

    今年因荣清先生途扬州讲学,兼设接风宴,前来的不光当地文界名流,还有正谊书院、乐仪书院的三两学子。

    面前手稿如山,已有书社来人择了本细细翻阅。

    此次集会除了饮酒吟诗,还有一重要目的。明年春各大书铺就该有新本子源源不断地上市,尤其过年时,人人有钱又有闲,销售额能抵过平时的好几个月。

    而交由官府审阅,送至刻坊,等待印制成书,种种手续少说一月,必须提前择好书目并与作者订契书。

    现在正是寻书的大好时机。

    周鸿随手抽出一本,这个名字他从没听过。意兴阑珊地翻开,竟是本饮食图谱。

    看了几页,他不由挑眉,坐正认真读起来。

    书院里的学子多爱风花雪月,有人读至动容处,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周鸿抹抹眼睛,也险些泪水涟涟。

    饮食风味如此跃然纸上,是想馋死我吗?!

    厅中另一端,拥着数侃侃而谈的文人雅士。林绣捧着自己手稿,满脸笑地游走于人堆。

    若一直往前,就能看见常来吃软包的老熟人周郎君。可惜她这会让人簇着,实在□□乏力。

    酒意上头,不少人聊得热火朝天,拿着手稿各自传看。有熟人引荐来,或她这般“自荐”的,也有自带一大批粉丝的。

    譬如此刻身侧之人正大赞时雨公子新出的话本。

    这位“公子”林绣还真听说过。他从前在城隍庙前卖猪肉,自己总去买,只是后来搬进城内新宅,就没多见过。

    估计润笔费不菲。三千还是五千?林绣闲闲地猜测,想到自己又有些惆怅,那日她还曾托人送过温居礼呢!

    “此情缠绵悱恻,实在催人泪下。”

    “怪不得连纸价都跟着涨了一波。”

    附和着周围人的谈话,林绣心中有些怀疑。我是不是该更接地气些?或者增添锅碗瓢盆的二三爱情故事?

    一年长些的郎君先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食汇集?”

    那人面上浮起笑意,“前人所著《梅园录》之流,谈及美食,只遗憾有讲酒的,有讲茶的,却少有人将美食之道一一说来。”

    林绣也笑,“一日三餐,四时节令,五味荟萃。不光是美味,更是人情。在下正想着增补添益,才做此书。”

    书铺掌柜翻阅着连连点头,“小娘子书里妙语连珠的,甚是有趣。”

    听他话里肯定意味,林绣不免欣喜。

    “只是……”他顿了顿,“书铺开架售书和官家不同,要考虑销量。毕竟每年印刷数量有限,必须精中取精,有所取舍。”

    他巧妙把后头的话咽回去。

    若大批印售,利润肯定当先。卖得最好的往往是传奇小说,或才子佳人的话本。这食册些得颇有意趣,只怕受众不大。

    林绣自然考虑过这些,“若单单写食道可能无趣。但辅以故事与绘画,略为整合编纂,刊行后许能风行。”

    看书社老板点头,她继续趁热打铁,“譬如前人所作食珍录,除了古文、时文和小说,算是翻梓最多次的书籍。”

    林绣把目光转向一捧着食册看得津津有味的人,“至于销量……如意馆蒙街坊们光顾,人流不小,若顺势售书也未必不好。”

    书铺掌柜先惊了一跳,“莫非,您就是如意馆的林掌柜?!”

    旁几位也纷纷看向她,“早闻大名,未曾拜会,实在可惜。”

    “原来是林掌柜,难怪得如此妙语。”

    几人眼里的考量都成了欣赏。

    林绣深谙营销之道,书铺掌柜自然闻得如意馆大名,两人会心一笑。

    正要再说,一绯袍文人皱眉,“本事瞧着不大,口气倒不小。”

    某一瞬周围气压都低了些。他冷着脸放下手稿,“怎敢和《梅园录》相提并论。”

    分开簇着的年轻士子而去,只留几人面面相觑。

    这老头!说便说了,干嘛人身攻击。林绣心中如此恶狠狠地想,只能让自己面上的微笑更真挚。

    “方先生脾气向来如此,莫放在心上。”书铺掌柜略一思忖,又道,“若第一卷先行出版,最快一月好就能上市。”

    林绣眉开眼笑,飞快地心算下,稿费亦是不菲。

    谈话间,有仆从为谈得起劲的众人送上糕点茶水。

    那边方先生险些将满口的茶水喷出去,“糖是不要钱吗?”

    他转向旁边的郎君,“探月阁的糕点怎成这般味道。”他漱了漱口才又说,“比你前几日买来的差不少。”

    方先生按按额角,“什么馆?”

    “回先生,是如意馆。”

    方先生接过白帕包的阁老饼,这才眉舒颜展。

    另一人一脸尴尬。可不,您刚才还指着鼻子说厨子的毛病呢。

    那滔滔不绝的小娘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笑得满面春风。

    “多谢先生夸奖,以后小店有新品一定先为您送上。”

    “……”

    方先生看着她的笑脸,只能含糊应两声,丢下手里花酥遁走。

    荣清刚负着手走进来,就见方先生匆匆往外走,手里还捏着半块饼。

    这人,荣清笑着摇头。

    宴席在热火朝天的盘盏交错声里开始。

    荣先生不讲究虚礼,让诸位自先用菜。

    开头便是道糖水。这般清雅场合,一人只小小半盅,才够他润一润唇。

    周鸿悻悻放下勺子,好在下一道菜很快端上。

    美极,雅极!

    可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这道碧螺虾仁实在清新得很,只是手掌般大的银边盘……周鸿实在不好意思频频去夹,吃了两筷就停住,诡异地有种山猪吃不惯细糠之感。

    方才毕竟不是正餐,周鸿勉为其难吃了几块探月阁的枣花酥。

    此刻端坐于此,才觉肚子直叫。方才明明路过如意馆,为什么不买几个软包吃饱了再来。

    那浓稠如蜜的咸蛋黄流心……

    咸而辣的酱丁肉松……

    一捻就扑簌簌掉渣的牛乳脆芙……

    周鸿抓耳挠腮,等了半晌,终于低下头问同窗。

    “一会正餐还有什么?”

    “九碟九碗,意在消寒。”

    不多时,侍者报菜名似的一道道罗列,“五色鸭羹一例。”

    周鸿吃过这鸭羹,白调羹装着,浓稠且丰腴,带着几分甜。

    味道不算不好,只是不够下饭。

    周鸿突然想起什么,“不会没有米饭吧?”

    同窗比他更是满脸惊讶,“自然没有。”

    这种场合清谈为主,酒劲上头或吟或唱,哪有人顾着吃。

    “……”

    周鸿喝茶喝得牙根都酸了,腹中勉强水饱,动一动就能听见水声。

    他心想,这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为什么还对文人清谈的场合报以幻想?

    周鸿堪堪放下筷子,面前食册像是诚心勾引,大咧咧展示着其中插画。

    大约是个什么饼子。旁边批着做法与典故,寥寥数笔却很详尽。

    “蜜四油六则太酥,蜜六油四则太甜,故取平。”①

    明明是技艺平庸的黑白画,却活得像刚从灶上端下来一般。

    周鸿极爱羊脂韭饼。可惜油大,至多三个,第四个就一定腻住。而且吃完口气略有些不雅,因此他来扬州这么久还从没吃过。

    此刻馋涎被勾起,宴席还没结束,周鸿的心早已飞也似地奔进如意馆。

    不知是这食汇集的魔力还是自己饿出幻觉,竟闻到纸张的墨意中,突然多了种扑朔迷离的奇香。

    周鸿干脆丢下食册到院子里踱步。

    他每日在如意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些许辨别食物优劣的方法。譬如陈芝麻瞧着一副灰暗病容,有些糊嘴的苦和渣滓感。江南湿冷,还有种仓库和破布袋子特有的霉味。新芝麻应当是亮堂堂乌油油的饱满颗粒,闻着像是烘过去了壳的炒货,满盈清脆。

    而此刻,新芝麻的熟香似乎越来越近了。

    周鸿没瞧见海市蜃楼里的如意馆,却先与开屏孔雀一样的林掌柜迎面撞上。

    虽没笑,但眼角眉梢都是阳光,将众人都显得黯淡了。

    周鸿看见她与尚云轩的掌柜行礼别过,不免诧异,“林掌柜?!您怎么在这儿。”

    林绣正欲开口,听他肚子先叫了两声。

    周鸿大窘,一阵浅淡的甜味在鼻尖飘散开。

    他咽口水,荣先生信步走来,虚点几下,“你怎么跑这吃独食。”

    “先生。”周鸿像个干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只能乖乖行礼。

    感受到不约而同目光的注视,林绣揭开提盒,“二位要来两个吗?”

    学生自然愿意,只是看先生的脸色。

    如此风雅场合,林绣本意只是客气两句,没想到荣先生一笑,“那便多谢了。”

    周鸿伸手接过,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圆圆的东西。

    “这也是炉饼吗?”

    这撑圆捏住口的披萨该如何同他解释?

    嗯……林绣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是说成烤包子或烤馕也无伤大雅。

    手中饼子从烫转变成热,才慢慢温下来。

    周鸿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

    料重,汁浓,极烫。

    险些滋人一脸。

    馅料并不紧紧抱做一团,可茶色菜丁中,热气却完全无处躲藏。

    肉汁浸润了柔嫩的饼皮,满是西域妖冶的香料味。

    他那天吃过的素炉饼,先烤熟饼再切开夹菜,饼脆菜香,相得益彰。而现在这个大约是填了馅进炉子烘烤的,面皮有种蓬松的淡甜。

    寒风中他不觉眉眼都舒展了。再嚼几下,轻叩舌尖的是滑软的“生面团”或是“嫩豆腐”。

    并不能一击及断,而是在齿关留恋。

    可丝毫没有面粉与豆渣的颗粒感,反而柔得叫人捉不住、嚼不烂。

    周鸿将怪味炉饼一端抵在牙关,轻轻一扯还能拉开好长。唇齿间浓郁的牛乳香突然弹出来。

    这又是何物?周鸿惊诧地睁大眼,发现先生也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林绣挠头,只能化繁为简,笑着同他们解释,“是牛乳里分离出的乳酪。”

    荣清本来已经用过糕点,没想到现在胃口大开。

    “竟很有中正甘和之感。”

    “不是有位老饕说油多则太酥,蜜多则太甜。这不甜也不酥,平平无奇。”

    周鸿机械进食的动作突然被按了暂停,这话耳熟得就像刚见过似的。

    他突然被狠狠呛了下,从怀里掏出份手稿。

    “哗啦啦”翻到扉页,周鸿的目光在她与书页间穿梭,“这、这莫非是林掌柜?”

    收起尾屏的孔雀笑得愈发灿烂了。

    赴宴回来已是精疲力竭。

    晚间桃枝自告奋勇掌勺,吃了顿怪味粥竟也暖和熨贴。

    柴火噼里啪啦的温暖中,林绣嚼着干香胡豆窝在软榻上,几乎昏昏欲睡。

    一时间手停在空中,连放至嘴里的动作都停住了。

    鼻尖突然多了缕若有若无的梅香。

    厨子的鼻子自然异于常人,林绣抓起披风跳起来——

    窗边有枝绿萼梅的影子一闪而过。

    来不及多问,林绣撑着窗沿翻身,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以及那被藏在身后的梅花。

    “大人不是去滁州了吗?!”

    晚风吹动他发间丝绦,江霁容的玉冠竟难得地歪了些许,衬得眉眼在月光下更柔和了。

    “一刻前刚至扬州。听闻姑娘的好消息,特来庆祝。”江霁容悄悄将手藏回背后。

    还没进门,听方叔笑说小寒插梅冬天不受冻的习俗。天色已晚,江霁容也顾不得许多,只剪了要开不开的一枝匆匆赶来。

    “怎么拿走了!”林绣把梅花抢回来,很是欢喜,“开得比盛京的还要好看。”

    林绣翻来覆去地研究,把它插到净瓶里带回盛京,应当还能再活很久。她不由想起盛京时窗沿夹着的一朵玉兰,被仔细烘成了干花,与那枚玉章和那方甘松香好好地放在一起。

    小小的花粒,浅白几米,含着苞待开。不仅颜色,连香味也是羞涩的。

    江霁容摇头,“来时觉得极美,可现在……”

    正对上灼灼目光,他几乎是一字一句道,“我眼里再无其他颜色。”

    雪籽敲窗,铮铮如落棋。尾音咬得很轻,散入冬风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

    林绣默了瞬,“大人还记得教我临的第一句诗吗?”

    江霁容静静地看着她,温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林绣忽然笑了,扬起薄薄飞霰,“这是我的回礼。”

    时空的鸿沟也不过一场绵绵飞雪,用掌心接着,没一会就捂化了。

    林绣伸手,一朵朵六角小花融化,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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