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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心里焦急,可是这一路追下来他在沿路上一直没看到什么人,只在这儿碰到了吴兴儿,想着问便要问个清楚,就耐下性子从头细说。
原来这人是本地县城里一户人家的家仆,他家主人任着守将的官职,主人除了爱好舞枪弄棒,还十分喜爱马,四处求购良驹,家中有专门负责养马、驯马的仆人。
这一次家主派了三名仆人去岩州相马买马。岩州是中州道北端最大的州府,离漠北三州很近,而漠北三州位于大草原上,那里有很多牧马场。
那人说道,“漠北太远了,我们人生地不熟不大往那儿去,每每都是去岩州,跟那里的马贩子交易,相看马匹。这次去,相中了三匹马,这不,带着它们返回我们县上。可巧走到前边那村子……”说着那人回身向着北边方向一指,“才出村,谁知有匹马突然惊了,尥着蹶子就跑,跑的太快了,我这拼老命都没撵上,这不就一路追下来……”
那人追了一路,又急又渴又心慌,这时候忍不住蹲下了,接着向吴兴儿说道,“估摸着那马是被野蜂或是什么虫儿给咬了,惊着了才跑的,唉,这一时人也不察……”那人念叨着,扁扁嘴,声音了带了哭腔,“这可怎么向我家主人复命啊。就算主人不追究失责的事,可这匹马值不少钱,我们……”
吴兴儿知道了原委,这时便说道,“那马多大岁口,什么毛色,身上有没有什么印记?你说出来,我帮着你们找找。”
那人看看吴兴儿,他把吴兴儿当成是本地的农户,只当说的是客套话,但还是说道,“通身棕色,没有一根杂毛,黑尾。尾巴被剪去了一绺,马屁股上抹了一搭黄漆,是原马主做的标记。钉了马掌,无鞍有笼头,我们不骑它,只带着赶路。哦对了,我们用青红二色的丝线在马笼头上络了一个结,原是闹着玩儿的,也算是个印记。”
吴兴儿听这人说的详细,心里暗暗点头,他对那仆人说道,“你且等一等,”说罢,吴兴儿走进身后的树林里,从树背后牵出了一匹马。
那仆人一路追下来没见着马,原本已经不报希望了,这时见了马,赶过来辨认一番,确认无误,高兴的拍着大腿直叫,“哎呀我的天爷呀,哎呀我的天爷呀……”他先是拉住吴兴儿的手一通摇,然后又是拱手又是鞠躬,手忙脚乱地连声称谢。
吴兴儿只觉得他做的是平常事,笑了笑,说道,“我往这树林里找水喝,没料想遇着了它在那儿啃草,瞧着就是有主儿的马,就牵出来放在林边,在这儿等着人来寻了。现在两下里印证,知道是你家的马,快带回去吧。”
“你可救了我了,兄弟你可救了我了,”吴兴儿这边云淡风轻,那仆人感激的都快哭了,拉着吴兴儿的手不放,又道,“这可得好好谢谢你,好好谢谢你。”
被问到“你在这儿做什么”的时候,吴兴儿顿了一下,说道,“嗯,我,往那边……”说着吴兴儿抬手指向北边,同时也是那仆人来的方向,“……去看亲戚。”
“那正好,那正好!”仆人握着吴兴儿的手高兴地说道,“我那两个同伴还在原地等我,咱们俩一道走。”
吴兴儿此时正没个方向,而这仆人又热情地紧拉着他不放,吴兴儿暗想:就随着他走一段路吧。
两人同骑一匹马,带上那匹失而复得的棕马,一齐沿着大道朝北而去。
在村子里,出来找马的仆人和另两个家仆汇合了。见马找到了,那两名家仆也都十分高兴。他们三人拉着吴兴儿不放,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一定要请吴兴儿吃顿饭。
在村中的小饭馆里,三人向着吴兴儿又是感谢又是敬酒,之后又拿出了二两银子要给吴兴儿,请吴兴儿一定要收下。
吴兴儿推辞道,“我知道丢了东西,特别是丢了贵重东西的人的心情。能遇着那马也是巧了。看着就知道是走丢了的马,想着要还回去。我没想过别的。你们请我这顿酒就罢了,银钱就算了,都是出门在外的人。”
吴兴儿这一说,那三个仆人更是要让他把银子收下。那匹马值不少钱,若是真的找不回来,这三个家仆要受到的责罚就不是二两银子能挡下的了。他们说道,“见你人在道边,后又把马牵出来,就知道你不是那贪昧的人。你在路边等了那么长的时间,这只当是再请兄弟喝酒了。”
吴兴儿本不想收这钱,但他现在身无分文孤身在外,确实需要,便道,“既如此,却之不恭,小弟便收下了。”
四个人吃着饭喝着酒,话题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马”上,那三个仆人给吴兴儿讲他们外出采买马匹遇到的各种辛苦,讲岩州城的风土人情,还讲到了漠北三州那边马场的事。吴兴儿听着,越来越感兴趣,时不时还问上一句,而在他的心里,此时渐渐萌生了新的想法。
四人在村口分手,那三名仆人带上马接着赶路去了。吴兴儿说着要走,却没有走,而是留在了这个村子里,他想在这里住一晚,静一静,再多想想他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一场偶遇,让吴兴儿知道了中州道往北还有一个他以前不知道的新世界,吴兴儿心中生起了一个念头——我去漠北怎么样。
家乡周围和宿州一带,吴兴儿几乎已经走遍,还在这片地方的好几处县城都坐过牢,这是吴兴儿心里的一个结。
若是真的找到了姐姐或是妹妹们,现在的我,该怎么面对她们呢?
想到姐姐和妹妹们,吴兴儿的心里突然产生了数年里都不曾有过的——羞愧感。
她们或许都有了新的家人,我们可以当亲戚相认,然后呢?或者当她们的家人知道了我曾经的那些事,做帮工也罢,四处流荡也罢,打架也罢,讨过饭也罢,这些都没什么,可唯有坐过牢的事,会让姐姐和妹妹们蒙羞吧。
我也不想啊……
骤然而起的酸涩感让吴兴儿的心变得沉甸甸的,苦辣咸等诸般滋味瞬间充满了胸口。
想着想着,吴兴儿又想到了刚才一面之缘的那几个待他亲切的家仆们。
真好啊……他们的家主是有钱人,有大宅子,有家仆,能买得起好马,能……
要是我也有钱就好了,置一处大宅子,雇一群仆人,派他们出去,让他们帮着我找姐姐和妹妹们,人手多的话一定……
心头仿佛“啪”的一声亮起了一团火苗,颓废丧气的灰暗被照亮了,眼前看到了崭新的光明。
我要挣钱!我要攒钱!我要有钱!
我要往漠北去,去一个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那些过去的地方,在那里好好做工,好好挣钱,攒了钱再回来,回来找姐姐和妹妹们!
第二天一大早吴兴儿就起来了,他向村里人买了两双新鞋和两件旧衣裳,又买了一些干粮,带着这一点儿行李和满怀的新希望,吴兴儿踏上了北去的路。
吴兴儿走上一程,当来到大的县城,就在当地找散工来做,挣点儿工钱当路费,再继续向北走。
这一路走走停停,从初夏走到初冬,吴兴儿来到了漠北。
不再像之前那样过一天是一天,这一次吴兴儿有了计划,他从彦州到察州,后又来到廓州。想在本地挣钱,就不能没头苍蝇似地乱撞,要先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
当从本地人的口中,吴兴儿知道了漠北大营,他的心又一次强烈地动了起来。
从军!
吴兴儿从来没有把他当过佣工的那些宅院、铺户当成是归处,那里只是能得到一餐饭、一点工钱的地方罢了。可是军营就不一样了,那里不仅有食,有宿,还有“同袍”,那里不仅是一个容身之处,也是个……归处。
这个孤身飘零了七、八年,饱尝人生苦楚的人,突然很想要一个——归处。
若是进了军营,就不会再遇到匪徒、骗子,不会有白眼和鄙视,不会有做了工不给钱的事,更重要的是,不会有人知道吴兴儿过去犯过的那些事,在军营里,吴兴儿会脱胎换骨,把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统统抛掉,成为一个“新人”。
等到役满五年,带上积攒下来的丰厚饷银,到那时就可以快快活活的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故乡,然后买田置产,娶妻生子,到那时,再去找姐姐和妹妹们的下落,一定会比以前容易!
越想越觉得从军好,极好,吴兴儿恨不得立刻就进到漠北大营里。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当年吴兴儿在父亲去世后,他离开家乡之前,曾经由村里人带着去到管辖他们村子的县城去,一方面是买些葬仪用品,一方面是找当地的千户上报吴家人丁亡故和离散的情况。就是这一次,吴兴儿领了一张身份公验,册上注明他是中州道某州某县某村人士,时年多少岁等等。身份公验吴兴儿一直小心带在身边。
凭着这份公验,吴兴儿入了漠北大营。
听到这里,陆星轻叹了一声。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捉摸,祈县的陆星和山村里的吴兴儿,在此时此地,成了同袍。
想了想,陆星说道,“若是当初那吴兴儿贪下了那匹马,恐怕他现在人就不在这里了。”
同屋的人们听了,有人应道,“谁说不是呢。”,又有人道,“若是那样,可不知道他现下又是哪般模样了。”,又有人道,“嗨,就冲他那爆脾气,现在还指不定在成了什么……”
陆星又道,“这么说来,他倒不是个贪小的人。”
陆星这句话得到了屋里好几个人的响应,人们纷纷道,“他那人要说脾气,那可是真不好,性子也别扭,好面子还记仇,可他那人,也有不为之事。”
“怎么说?”陆星不由问道。
屋子里其他的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有人道,“他那个人,入了营来就一门心思地攒钱,成日里把攒钱,将来回乡买房置地娶媳妇挂在嘴边儿上。后来人知道他豪横凶蛮,就担心他会不会……嗯……也不能说强抢吧,就是会不会侵占他人财物,结果这几年相处下来,他可从来没有过。吃酒是吃酒,他可从不耍钱。”
旁边好几个人都点头赞同,“对,对,他只挣他那一份儿,从不贪占旁人的。打架是一把好手,性子又凶狠,营里论打架可没几个人打得过他,可他从来不靠拳头占别人一星半点儿财物。”
又有人道,“吴兴儿那人啊,看着是不太好相处,可有什么事吧,他若是答应下来,那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算是个守信的人。他入营三年多,是没处下什么朋友,可还是有人愿意跟着他。”
陆星这时想到了之前吴兴儿身边跟着的两个人。
这时又有人笑道,“咱们营里,来了只为挣饷银的人不少,有好几个家伙都是铁财迷,搂钱匣子。这吴兴儿挣一文攒一文,他原又穷,可是人却并不小气,该请酒请饭时并不吝惜,不是那一文钱看得比耗子大的抠搜人。”
一句话引得屋里众人哄笑起来,有人应和道,“那是,吴兴儿攒钱归攒钱,却不是那小气刻薄人。”
“还有还有,”又有人道,“他总说要回乡买地娶亲啥的。咱们这营里尽是一伙子单身光棍,得着出营假时,那帮年轻火力旺的,憋久了,哪个不是赶着往廓州的花楼去……”
顿时,屋子里又是一阵笑声,有人脸红,有人小声怪叫。
那人继续道,“那吴兴儿可从来不去花楼。”
有人起哄着笑道,“嘿,他不想吗?”
有人道,“他不是不想,不过他说过,那花楼里的都是可怜人,有哪个姑娘是自己愿意进那种地方,落那个藉呢,还不都是被卖进去的,是被逼的。所以他不去。倒不是说不去是为了省银钱。”
又有人道,“唉,他家里那小妹子被卖了,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是为的这个吧。他不是不想女人,但是他不愿意去那烟花地。”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一刻。
陆星想,或许这屋里的军士们中间,也有谁的家里是有姐姐妹妹的。
陆星开始觉得,吴兴儿也许并不像他一开始认为的那样,就是个“营中之霸”,原来在这个人的背后,也有那许多故事。
陆星这时不由问道,“那这个吴兴儿,他为什么要欺负那个人啊,他们之前是有什么过节吗?”
有人问,“谁?”
王好好在一旁答道,“哎,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张春荷。”
“哎哟,是他呀……”,“啧啧啧,是他啊。”听到张春荷的名字,好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陆星听出笑着的人们语气有异,连忙追问,“他怎么了?他们是因为什么结下梁子的?”
张小可从王好好身边探出脑袋来,向着陆星说道,“就这么告诉你吧,吴兴儿啊,因为张春荷,他都挨了三回打了,一次三十棍,打得是满背青紫伤痕,一躺躺好几天动不了。”
“为什么!”陆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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