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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徐麟云一早来到客栈，韩掌柜便吩咐他整理祭祖拜神的一应物品，渔人客栈除了会给每年返乡祭祖的客人一个落脚处外，还会提供除夕祭祖时的所用之物，一来便利他人，再者也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除去香烛火纸这类祭祀常用的物品外，祭品中还有一物，是数十根老藤枝，取自村口牌楼上的常青老藤，这是大渔村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逢除夕祭祖时，村里会派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到村口牌楼处裁剪藤枝，历年来这个人选都是裴家裁缝铺子的裴婆婆，今年也不例外，这些藤枝便是昨日裴婆婆吩咐裴泽给送来的。
每年去往大青山祠堂祭祀的子孙后辈们皆要带上一根老藤枝，这恐怕与村里关于常青老藤的种种传闻不无关系，意寓祈求先人在天之灵像那株常青老藤一般庇佑大渔村子孙。
曹一站在徐麟云身侧，使劲盯着那一根根翠绿的藤枝，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还是一脸疑神疑鬼，“还好我明天不用上山，现在我总觉得这些东西阴气森森的。”
曹一并非大渔村人，因此每年除夕不必上山祭祖，只在几年前象征性的去过一次，那次之后，曹一就不乐意再去了，毕竟大青山山势极高，对于小孩子而言，登山实属不易，而韩掌柜在这件事情上也从不勉强。
徐麟云将一应物品纷纷整理好放进包袱，无奈道：“别站这闲着了，到前堂呆着去，掌柜的刚才去了对门，店里没人守着，小心客人们一会儿叫不到人又该要发火了。”
“这还早呢，我猜那些人应该都还没起来。”曹一撇撇嘴，可接着还是唉声叹气的往前堂走去，嘴里不忘嘀咕着，“算了，反正那些家伙明天拜完山就该走了，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还是那个死砍柴的说的话在理啊，钱难挣屎难吃……”
……
……
愚人药铺的后院，一座凉亭之下，韩掌柜和祁老先生对立而坐，祁家少女沏好了茶，却先后倒了四杯茶水，祁老先生吩咐道：“音音，你去前面照看生意吧，规矩照旧。”
祁家少女应下一声，朝韩掌柜施了一个万福，便退出了凉亭。
韩掌柜摇头苦笑，轻声道：“老哥，你又何必如此？”
祁老先生当然知道对方所指为何，他所开的这家愚人药铺一向有个奇怪的规矩，凡是前来买药者，只要自认“愚人”，皆可自行取走店内的一味药材，且分文不取，而这个规矩，却又只针对每年返乡入住到渔人客栈的客人们。
对于生意人而言，这项规矩无疑是极不合理的，甚至都已经超出了店大欺客的范畴，可祁老先生对此却毫不在意，笑着道：“韩老弟，你当初既然将此项福缘交付由我来办，那如何施福便是我的事情了，只要不违背令师尊当年所托，换个形式又怎么了？权当是替徐老弟夫妇出了一口恶气好了！”
韩掌柜轻声一叹，哪怕面前这位老人无意要与那些“客人们”结下一份香火情，原本也不必主动去跟他们交恶的，可对老人的做法，他心中也存有几分感激之情，就像老人说的，就当是给小师弟和弟妹出一口气吧。
韩掌柜拿起茶杯，向老人敬茶，“这些年来，多谢您为小云的事情劳心劳力，这杯茶，我代小师弟和弟妹敬您。”
祁老先生举杯饮茶，摇摇头，“韩老弟言重了，当年他们夫妇二人曾有恩于我月天宗，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对他们两位的为人也素来敬重，唉，只奈何我当年得知那件事情时为时已晚，对此，我一直于心有愧啊，这些年……”
话到此处，祁老先生的话音戛然而止，凉亭下两人齐齐转头望向一面院墙，有一猫一狗翻墙而入。
这一猫一狗径直往凉亭行去，过程中两者身形随之变化，大黄狗的身躯逐渐膨胀壮大，一身黄毛化为暗红色，竟变成一头浑身长着赤红长毛的狼，白猫的身躯亦是如此，浑身毛发渐长，那条白尾一分为六，竟变成了一头六尾白狐。
随着变化不止，待这一狼一狐行至凉亭前，又已变成了两名青年模样的男女，男子金发赤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盛气凌人的霸道气势，女子雪发白衣，容颜绝美，看似温婉恬静，无形之中却又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韩掌柜站起身，对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位，请坐。”
两人皆无动于衷。
“坐就不坐了。”金发青年神情漠然，语气生硬，看向祁老先生，“我们这次过来，只想要一个准确的答复，我家少主的病，你能否治好？”
祁老先生摇摇头，少顷，方开口道：“这件事情此前老夫便跟两位谈过，其实小云身体的那点旧疾，早已在那件‘东西’和老夫的药物调理下几乎痊愈，他如今的情况，似病非病，归根结底，还是你们两家一直未能有一个明确的取舍罢了。”
白衣女子轻声道：“照前辈的意思，只需散去我家少主体内的任意‘一股气’，是否就无碍了？”
祁老先生思量少许，轻轻点头，“老夫虽不敢肯定，可据这些年小云的状况而言，应当是如此，其实这些年两位同样日夜陪伴在小云身侧，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如今的状况，就算老夫不说，两位心里应该也早有答案了。”
金发青年冷声道：“话虽如此，可我家少主与常人不同，你当年不也说了此法可行？”
祁老先生不由得苦笑一声，“老夫当年确实这么说过，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且自两年多前起，在我们的合力之下，小云体内的真灵、妖灵二气便已有阴阳交汇、融为一体的趋向，只是这两年多……说实话，老夫也是百般思虑，亦不得解啊。”
金发青年又问道：“若是到时候我家少主散去‘一气’，却依旧无法‘筑台’，你又当如何？”
韩掌柜见对方愈发咄咄逼人，只好开口打着圆场，“两位稍安勿躁，小云的情况你们也清楚，自古以来，灵妖双修一途就殊为罕见，能以双修之法成为修行者的，无论人族妖族，皆寥寥无几，加之当年弟妹生下他时……总之，小云的情况尤为特殊，实在不应怪祁老宗主。”
金发青年冷眼相对，斩钉截铁道：“韩先生！我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就算要废去少主体内一气，也只能是真灵之气！少主身负我族君上之血脉，断然不会，也不能舍弃妖修！”
韩掌柜心中苦笑，那孩子这些年吃的许多苦，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两道死结？眼前的这对男女代表着他母亲一方，断然不会让他舍弃妖修，那他们大雨峰一脉，又何尝愿意让他舍弃灵修了？否则他如何对得起已故多年的小师弟？
白衣女子朝在座两人微微欠身，说道：“韩先生，祁宗主，黄唳性情鲁莽，说话一向不好听，冒犯之处，白奴在这里替他向两位赔罪了。”
祁老先生和韩掌柜皆表示并不介怀，却是金发青年转头怒道：“白奴！”
白衣女子与之对视，轻声道：“黄唳，你难道忘了君上当年对我们说过什么了？”
金发青年闻言，冷哼一声，撇过头去，看样子是打算将此事交付由她来协商了。
白衣女子这才看向韩掌柜，行礼道：“韩先生，虽说我家君上当年曾有遗命，让我们两个‘以徐为先’，这十多年来，我跟黄唳一刻不敢忘记君上遗命，也照着你们的打算，从不曾在少主面前现身，更未告诉少主他的身世身份。”
“白奴清楚这些年几位一直在为我家少主的事情劳心劳力，全力以赴，这份恩情白奴也一直记在心里。”言至此处，白衣女子顿了顿，稍稍加重了语气，话锋一转，“可这些年过去了，事实则是少主的境况一直未能有更好的进展，既然韩先生和祁宗主没有更好的办法，可否让我们来试一试？”
韩掌柜说道：“白姑娘请明言。”
“我们希望可以带着少主回去。”白衣女子直言道。
韩掌柜与祁老先生对视一记，心中则在盘算此举对于徐麟云的利害关系。
只听白衣女子又说道：“相信韩先生也有所耳闻，自我家君上仙逝后，这些年来氏族中内忧外患，形势十分严峻，事到如今，我跟黄唳已不得不返回氏族坐镇，而少主现在依旧未能跨过那道门槛，若就这么将少主留在这里，我们两个实在放心不下，还请韩先生体恤一二。”
韩掌柜喟然一叹，“可小云若跟着你们回去，以他的身世，只怕难免要为他人诟病吧？”
“谁敢？！”金发青年冷笑一声，“倘若在族中有谁敢对少主不敬，见一个我便杀一个，见一百个我就都杀光！难道不比在这里让少主受气的好？”
韩掌柜摇头苦笑，他并不介怀黄唳对他怨气和怒意，也不怀疑黄唳定会说到做到，可正因如此，他才会更加犹豫不决，不知将徐麟云交给他们是对是错。
白衣女子这回却没有阻拦金发青年的讥讽言语，而是对韩掌柜问道：“请韩先生试想，就算将少主留在这边，难道少主的身世就能够为世人所认可了吗？”
韩掌柜只得苦笑不语，白衣女子再劝，“若韩先生应允此事，那么白奴也可以答应您一件事情，今后依旧会谨遵君上遗命，以徐为先，就算日后在我族依旧无法寻得少主修行的解决之法，也绝不会擅自散去少主的灵修根基，届时我们会传信与您商量到底如何行事，并尊重贵方意愿。”
韩掌柜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叹道：“白姑娘言之有理，对于小云的事情，我如今确实已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这样吧，明日上山，若还跟往年一样，那便依你们的意思好了。”
“谢过韩先生。”白衣女子欠身行礼，与身旁的金发青年对视一眼，两人一齐拿起桌上的茶杯，向在座两人敬茶道谢，之后转身化为狐狼，又变作猫狗，翻过院墙离去。
凉亭下再度变回只有两人对坐的情景，祁老先生倒了杯茶，轻叹道：“真这么决定了？仲师傅怕是不会答应吧？”
韩掌柜同样叹了口气，“所以当年家师才会让我来做客栈的掌柜啊，三师弟那里，只好我去劝一劝了。”
祁老先生将杯中茶水饮尽，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许久，老人方再度开口，“如此说来，这就是我们在这里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年关啦，韩老弟，有一事在我心中疑惑许久，不知好不好问？”
韩掌柜收敛起思绪，笑了笑，“您是想问为何我们一直不将小云的身世告诉他吧？”
祁老先生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猜其实村里很多人应该跟我一样很好奇这件事情，只不过碍于这是你们大雨峰门内事宜，都不便开口相询罢了。”
韩掌柜摇摇头，轻声道：“其实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太多其他原因，只是家师当年如此吩咐罢了，若小云不能按照我们两方的意愿成为一名修行者，便不告诉他他的身世，就是如此。”
“永远？”老人有些惊讶。
“嗯，永远。”
“可，你刚才为何又答应了他们？”
韩掌柜喝了口渐凉的茶水，嘴角一扯，喃喃道：“因为我也是有私心的啊，哪怕是将整座大雨峰搬出来送人都好，师尊当年如此吩咐，我跟三师弟自当遵从，就算二师弟当年心里不赞同这么做，他也只是负气留在了师门里，从未阻挠过此事……可在我们两个，或者说在我们三个人的心里，还是不希望小云最后会像师尊当年遗命所说的那般，就此碌碌一生，毕竟，他是小师弟唯一的孩子啊。”
老人唏嘘道：“知道了，所以你们平日里才会那么做。”
韩掌柜不可置否的点点头，心中却不禁长叹。
以记账的方式教导徐麟云瞳术、借砍柴切菜练其刀功、打水登山锻其气力、读书写字聚其真灵……可以说自打徐麟云到了渔人客栈的第一天起，他便每日都处在修炼修行之中了，更别说每天夜里，那一狐一狼两位妖族强者还会为其凝炼妖灵之气，以激发气血之中的妖族血脉……
就算如此，这些年下来，徐麟云依旧未能踏过那道门槛，这甚至让韩掌柜有时也忍不住感到心灰意冷，他之所以最终会决定答应那位名为白奴的六尾狐族，未尝没有这份私心和自责使然。
老人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许是茶水不再滚烫，少了些滋味，也就没了喝茶的兴致，只看着杯中的茶水怔怔出神，许久，老人才轻声道：“茶凉了，人也该散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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